张一温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祖父一直教育我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作为凌国的子民,保护陛下的安危也算是分内之事。”张不周义正严辞道:“所以尽管我也很害怕,可是想起祖父的教诲,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张一温听到这番回答,有些愕然。
他这些年来,打交道的每个人几乎都是人精,话里话外自然也有喜欢藏着掖着,瞒着骗着的。可是像张不周这种能将一听就是谎话说得如此坚定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张一温若不是已经派人了解过他,恐怕还真会信了。
“你哪怕说是为了陛下身边的长青公主我都能信,说成你祖父的教诲。”张一温嗤笑:“我给你祖父就算关系再冰冷,也不至于陌生到这种程度。要是能说出那样的话,你祖父和我也就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他老人家也不会如此黯然地收场。”
张不周自然没有觉得张一温会信,他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态度。
我不想说,你别问了。
可是张一温又怎会轻易放过他:“不周,你告诉我,选择二皇子,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祖父的决定?”
张不周装傻:“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一温带有一丝怒气道:“据我所知,除了推举你来国子监入学以外,你和燕王殿下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于不久之前你们两个才第一次见面。昨日的典礼之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你是因为谁才选择的出手相助。所以,你别跟我装傻。”
张不周有些悻悻地低了头,喃喃道:“是祖父的想法。”
张一温的拳头握紧,眉头紧锁。“怎么会如此糊涂。满朝文武,谁都可以站队,唯独他不行。这么简单的道理他都已经想不明白了吗?”
虽然很不爽他这样讲张韬,但张不周清楚,他说的其实是对的,张韬的确不应该站队。这位饱受帝王猜忌的镇国公,原蜀军领袖,如果旗帜鲜明地表了态,只会让赵光更加猜忌才对。
“那你自己呢?你祖父选择了赵行,你的选择是谁?”
张不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会直呼燕王的名字。“坦白讲,对我来说选择谁都一样。秦王殿下我不认识,蜀王和楚王,在南唐时与我有嫌隙,走不到一起去。燕王殿下的名声您也清楚,在这几位皇子里,他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幼稚。”张一温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年轻人之间,有嫌隙又怎样,都是一些小事罢了。若只为了这个便影响了如此重要的决定,岂不是如同儿戏?”
张不周很想告诉他,自己所说的嫌隙已经是美化的说法了,赵隶在南唐时可是想要自己的命。但这话不能说,哪怕大家心知肚明,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大伯的意思,是让我选择三殿下?”
“并非是要你现在就作出选择。”张一温摇头:“只是告诉你,你如果只是遵从你祖父的意思,那你支持赵行也可以。如果你有自己的想法,便要摒弃个人的喜恶。你要支持的,是一位未来的皇帝。先不说赵行是否适合那个位置,你以为赵行登临帝位之后,还会如今时今日一般对你吗?”
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用现代话来说,叫做屁股决定脑袋。坐在不同的位置上,自然会有不同的思维。
“侄儿明白了。我会再认真考虑的。不过我还有个事想不明白。我现在既无实权,也没有官职,我的态度,重要吗?”
张一温叹气。“说白了,因为你姓张,所以你的态度,就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态度,你代表着张家这一系的态度。那些老狐狸,哪一个会真的站到台前来为某位皇子摇旗呐喊,都是迂回婉转遮遮掩掩。派自家晚辈出面,便成了最常用的办法。”
大人不说话,让小孩子来讲,的确是一些人喜欢的招数。“那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看他还算听话,张一温倒是放下心来。如果张不周真的按照张韬的安排表态,确实是会多出很多乱子,也会给他添不少麻烦。
张一温走后,张不周躺在床上沉思了许久,将程耳叫了进来。
“刚才我们两个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程耳一愣,随即露出难得一见的尴尬表情:“对不起公子,我是受了老公爷的安排才…”
张不周摆手打断他:“你不用解释,猜也能猜得到。我没什么需要隐瞒的秘密,所以你听了便听了,你耳朵那么好使,本来也瞒不住你。既然你是祖父安排的人,自然有你们的联系渠道吧。你写封信,除了我们两个刚才说的话以外,再加上两句。第一,告诉祖父,我不会按照大伯说的做。他说的虽然有道理,可是意图太过明显。赵隶是他的未来女婿,他当然要帮着说话,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不喜欢,谁知道是不是赵隶请他来当说客的。我和大伯的关系,还没亲密到可以探讨这些的地步。
第二,尽管我不会听大伯的,但我也不会继续听祖父的。大伯有一句话说得对,人不能凭着喜好做选择。关于这件事,我会自己拿主意看着办。”
程耳将他说的记下,迟疑了一下道:“公子,这样老公爷会不会生气?”
张不周嘿嘿一笑:“生气便生气,离着十万八千里远,他还能用鞭子抽我不成?不怕。”
千里之外的蜀州。
随着那座新修的河堤即将完工,都安县城越发的热闹。
张不周临走前留下的一些规划,都被靳川一一落在了实处。河道边地势高处,正在修建的那栋酒楼,就是他曾经的设想之一。
由都安县衙,国公的封邑庄子联合出资,这份后台和底气,别说是在都安这一亩三分地,就算是放眼整个剑南道,也没有哪家的生意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酒楼的名字还没定,掌柜的倒是选好了,正是原来的大食堂主事张知节,而都安县衙派出的代表,也是张知节的酒友,靳川的小舅子李晟。
八月下旬,蜀地忙着收获,田地里一片忙碌景象。看着农人们喜笑颜开地在田里劳作,张韬的心情也很是不错,“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了。”
张三恭也是颇有感触:“是啊,自从西凉犯边,这好好的富饶之地便荒凉了。若不是去岁不周招揽流民,今年恐怕还是会有不少田地荒废着。”说到这张三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韬,见他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人口多,土地多,自然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别生出乱子。”张韬对他的心思了然,没揭穿他。当初最看不上的儿子,如今却成了唯一一个守在他身边尽孝的,只是这些年来的经历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提起张不周的名字都要小心翼翼。“我虽然退了下来,可是在某些人的眼里依然是如钉如刺的存在。”
张三恭点头:“我嘱咐过了,上上下下都注意着。”
“倒也不用刻意,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自身行得正,自然就没什么。”
“父亲说的是。就怕,有人故意泼脏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安排了人,一直偷偷盯着那一边。”张三恭这些年来虽然主要在生意场上,不代表他不了解官场上的那些恶心人的手段。
张韬摇摇头:“都察院左都御史杨涟也好,剑南道监察御史高丞也罢,都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高丞在剑南道呆了这些年,不过是通传报信罢了,对我就算有过算计,也都是敢摊开来讲的阳谋。在我看来,杨涟这次来,我的麻烦,未必有高丞的大。”
张三恭不解其意:“这是为何?他们不该是同一条线的人才对?”
“这个世上,有几种人最需要提防。掌船的艄公,山上的盗匪,入赘的书生,妓院的花魁,眼红的同行,最后一个,就是能干的下属。”
“杨涟是凌国官场中一个特殊的存在,似乎担任御史一职的人,都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独。作为最独的人,杨涟不属于任何一系,因为如果有了那一天,他就不能再坐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了。”
“高丞本就是御史里陛下最信任的一位,这些年来又在私底下立了不少功劳,保不齐还为了那位做过什么不好见人的腌臢事。我既然退了下来,高丞自然不能继续在这里蹉跎,按理说,他该升迁回都察院了。”
张三恭了然。
高丞既然又能干又忠心,相比于强硬而又执拗的杨涟,皇帝自然会喜欢前者。“既然高丞是陛下心里有名字的人物,父亲为何还说他有麻烦了?那杨涟难道还敢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给陛下心仪的人下绊子不成?”
张韬皱着一张皱纹深刻的脸:“如果说事情的起因是我,那高丞这次可能要被牵连了。倘若真是有人向陛下弹劾我,那陛下首先该做的,是向高丞求证,如今却直接派了杨涟下来,恐怕是对高丞有所怀疑了。”
“杨涟不是想给高丞下绊子。”
“他是要给高丞上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