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染被他送回了王府。
大半夜的,王府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动了,窸窸窣窣披好外衣出来迎接,跪了一地。
燕肃祁脸色尤其不好!
他在云雀和赵婉莹正斯磨到了关键此刻,一声“皇上驾到”又把他吼得半软!
本想说睡下了。草草将自己这位皇兄打发走,没成想弄了半天,实在弄不起来,只得垂头丧气爬起来跪地请安。
燕乐晟压根当这一群人如空气,连满脸怨怼的燕肃祁都不曾放在眼里。怀中抱着半昏睡的林陌染,就这么当着王府主人的面,大步直径迈入了沉雪坞。
夏雪不在,黎笙和许妈妈领着丫鬟婆子出来时,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将人接过放到床上。
安置好林陌染后,扭头一看,皇上没走,杵在那儿一言不发。人们才发现这位当朝天子全身冰冷僵硬得仿佛一尊雕像,就这么绷紧了神色,脸色阴骘黯沉地站在床边。
没人敢上前跟他说话,更没有人敢劝他离开。
被急召而来的太医们紧张兮兮给林陌染查看了身上的新伤旧疤。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看皇上这一脸关心备至的神色,又不敢怠慢,磨磨蹭蹭检查了大半个时辰,才推了一名年长的太医向皇上禀告了实情。
燕乐晟疲惫地抬手,“都退下吧。”
太医们先鱼贯退了出去。其他闲杂的丫鬟婆子,也纷纷被赶出院子。沉雪坞立时清静下来。
燕乐晟又抬眼看了看正在给林陌染擦拭身子的黎笙,哑声淡淡道:“你也出去吧。朕来给她擦……”
让九五之尊的皇帝来给她家主子擦拭身体?黎笙蒙了蒙,不敢违抗,还是犹犹豫豫退了出去。
燕乐晟拾起盆中的手帕,拧干了水。先替林陌染仔仔细细擦去额上细密的冷汗,动作虽然笨拙,显然从不曾干过这样的活儿,好在他耐心十足,就这么慢慢地擦,细细地凝望。竟也将林陌染照顾得十分周到。
如此一晃眼,半夜过去,黎明将至。窗外日晖融融正当好。
魏喜捧着朝服再次赶到时,看到燕乐晟累得趴在榻边水着了,手里还捏着一方帕子,另一手轻轻包裹着林陌染交叉在胸前的一双小手。梦中的神色平静而温柔。
魏喜一时有些不忍心吵醒他们,又捧着朝服原路退了出去,对守在外面的内廷侍卫长,淡定道:“皇上昨晚偶感风寒,为安养龙体,今日早朝取消。”
侍卫长不解地左右扫了扫这明显是王府后宅的院子,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问。随在魏公公后面,脚一踮地,施展轻功直接跃出院墙。回皇宫交差去了。
里屋。
两人一趟一坐静静相依偎,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陆续醒来。
燕乐晟率先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触手温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发烧……咳咳!”话未说完,自己先咳了几声。
林陌染支起半身坐着,好笑道:“你不会是在这守了我一整晚,都没好好歇息吧?”
燕乐晟怕她担心,急忙摇头,“朕不累。”
“不累?不累眼睛肿成这样?一脸倦容,还咳了……”木肠在弟。
燕乐晟连忙起身,担心地握着她,“好了好了,朕这便回宫休息,你不要动气,太医说要静养。”
林陌染瞧见他眼中真真切切的担忧焦急,乖乖闭上了嘴,只是望着他笑。
燕乐晟俯身在她额上轻轻琢了一下,不舍道:“反正早朝也误了,朕可以再陪你一会儿。”
林陌染大笑!还真应了那句话,从此君王不早朝!
燕乐晟听她笑意盈盈,嘴角也是一勾,陪着微笑起来,道:“朕不过为你误了一次早朝,你就这么开心?”
“开心?”林陌染一愣,旋即又大笑起来,“我在笑你呢!不久前说的话,这会儿就有报应了!”
燕乐晟微微侧头,很快想起不久前自己写给她的那句艳词,脸色有些讪讪,又好气又好笑地俯过身去,哄她,“知道笑话朕,怎么不知道报答朕?朕在这守你一/夜,就换来你一句有报应?”
林陌染便坐起来,顺手拿了放在一旁的杏仁酥、梅花糕,一股脑塞进他嘴里,边看他一嘴巴鼓鼓囊囊费劲地嚼着,边自顾自笑得开心,道:“多吃点,别客气!本妃赏你的!”
换来他两指轻轻掐了一下她?尖,酸麻!
他却在这无比甜腻的味道中,失神沦陷。
“再睡会儿。朕下午就来看你。”好不容易将满嘴的糕点咽下去,燕乐晟深深凝望她一眼,轻笑算是告别,然后转身走出沉雪坞。
沉雪坞外,日光高照。
初夏温暖的气息,合着院中初生新草的清香,扑面而来。他满足地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中的凝重也一点点四散而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真正卸下心中的担子,一下马车,抬眼便看见辰靳正端坐在政阳殿主殿的偏倚上,见他来了,立马站起来,一脸沉重,往日那股子玩世不恭的浪荡气质,荡然无存。
“我爹打算起兵谋反,拥九王爷为皇。”
燕乐晟面无表情穿过大殿,一掀袍摆,却是坐在了辰靳的上首,并不坐那张龙椅,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茶,悠悠地啜了一口。
辰靳明显焦急难安,一手夺过他的杯子,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优哉游哉地喝茶!早上为何不去早朝,我爹说你沉迷妖色,不务正业,即位两年毫无作为!他快把所有大臣都策反了!”
燕乐晟又拾起另外一个杯子,慢慢斟满了茶,啜一口,眼中神色明灭不定,面上始终那副冷冷的表情,毫无动容。
辰靳长叹一声,“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可知道,那晚我二弟从宫中回来,和我爹关了书房门,密谈了一整夜!”他顿了顿,稳着自己的情绪,“你知道他们出来后第一个决定是什么?”
“哦?”燕乐晟挑了挑眉,依旧语气淡淡,“是什么?”
辰靳恨铁不成钢地一拍桌案,“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萎靡不振!他们说,第一个要除掉的人,是林陌染!”
燕乐晟眼中锐光一骤,然而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淡笑问道:“这又是为何?她一介女子,一无兵权,二无政谋,值得你们这般兴师动众?”
“她牵扯着赵家手中最重要的两枚棋子!”辰靳厉声喝道,“九王府,和林府!”声音一顿,又极冷地飞快吐了一句,“她还是你的软肋,你的心尖上的宠儿。”
燕乐晟嗤笑一声,放下了酒杯,脸色忽然变得冷硬阴沉,“赵家以为,除掉她,除掉了朕心尖上的宠儿,朕就会因此一蹶不振,弃朝纲而不顾?赵家还以为,除掉她,林府才会心无芥蒂地完全倒戈?有了林府庞大资产的协助,起兵谋反就能毫无阻碍、勇往直前?”
辰靳一滞,讶然低语,“难道不是?”
“可笑至极!!”
燕乐晟忽然站起,满脸怒容地一挥手袖,将一桌的杯盘茶具狠狠扫落在地!
“哗啦啦”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转眼间,方才还被他兴致悠然握在手中的杯子,就已变成了一地狼藉的碎片。
辰靳捉摸不透他此刻古怪的情绪,正要抬头询问。
燕乐晟又一个转身,轻笑着扬起一双剔羽眉,眸子里方才那股阴骘复杂的神色,已经全部散去,变作一汪明亮的光。
他神色柔软,吐出了一句让辰靳始料不及的话。
“朕想接柳妃回宫。”
辰靳猛地脸色一变,“林陌染怎么办?”
“赵家不是想她死吗?”燕乐晟淡然轻哼,“朕也不能让她活……”
“你……!”辰靳大惊失色,“陌染”他低喃了一声,猛地转头,三两步跃出政阳殿,直奔九王府!
在他身后,燕乐晟冷然看着他冲出殿门,拧紧眉,沉声喝道:“魏喜,拦住他!”
林陌染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见很多从前不记得的事情:小时候,哥哥牵着她在林府后花园放风筝,她不小心崴了一下脚,哥哥将她一路背回正院,还折了一朵牡丹插在她鬓边,母亲看到时,脸色大变,一巴掌就将那朵牡丹打了下来……
后面画面一变,她梦见自己和燕乐晟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同骑,雪白的海东青盘旋在他们头顶。燕乐晟回头笑了笑,指着前方不远一簇草丛,忽然拉弓射箭!直到他将一只吓破了胆的小白兔拎进她怀里时,她才知道,原来他在给她抓兔子……
然而渐渐的,林陌染忽然发现,那个女人不是她,是柳琦!
壁画上的画面,成了她的梦境,如此真实,仿佛身在其中的就是她自己!可是她却永远都成不了柳琦……
她不想再躲在别人的梦里寻求慰藉!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这时,梦里突然升起一股浓郁的白雾——她站稳了身子,看见了雾气蒸腾中,一脸慈祥笑意的覃婆。
万般委屈瞬间涌上心头,一向倔强的她,竟在这一刻忍不住哭了出来,一迭身扑进了覃婆的怀抱。
“傻丫头。”覃婆抚着她的背,“好好的,哭什么?”
她断断续续抽泣,低声问,“覃婆,我是不是不该借你这条命?我是不是该那一晚就死掉,他就不用这么痛苦地去选择,就可以用我……去换柳琦回来。”
“是啊……”覃婆低声应着,却在林陌染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目中神色一凛!一边仍轻拍着她的背,一边沉着声,“只要你不后悔。”
她会后悔吗?人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何来后悔?
然而覃婆下一句话,却让她更加迷糊。
“她迟早会回来,不用你再舍一次命去换……”
再舍一次?林陌染皱眉,她以为覃婆说的是,她已经渡了一条命给柳琦,不用再死一次将这一条命也渡给她。
可是覃婆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她语气有些阴狠寒凉,“一旦她回来……这一世,只有她欠你,没有你欠她!小十三,所有她从你这夺走的东西,你都要一一夺回来!”
什么意思?柳琦欠了她什么?又从她这夺走了什么?!为什么说柳琦迟早会回来?
林陌染想追问,覃婆却只是担忧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娘娘!!”
梦外,忽然有人急急唤她。
“记住!柳琦很快就要回来了……”白雾一闪,覃婆丢下这句话,消失了。
她猛地从梦中睁开眼睛——
黎笙在榻边揉着她的手臂,“云雀!侧妃娘娘中毒,流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