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之中的天空已经支离破碎,露出巨大黑色空洞,人和景物如同一块巨大幕布向着中心一点急速收拢。初息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甩了出去,缺失的五感也重新回来,速度太快造成巨大的压迫感令她想要大声呼喊,却无法开口。高空猛跌,惊醒的意识回笼到躯体内不消片刻,随后安逸之感引得她睡意阵阵再度回归无梦黑甜。
梦境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就连她们的情绪都无一遗漏地被她感知。两方境像来回交替,于镜像内时不觉疲累,此刻主魂归位却被激生出的疲劳感牢牢锁住,这一睡便睡了近百年的时间。
从这场沉睡中醒来时,初息觉得整个人浮浮沉沉,清凉惬意的海水托着她的身体,轻悠悠地在阳光下晃荡。
她睁开眼睛,天空的颜色和空气里花香的气味如此熟悉。这里是……
初息撑起身子,除了睡的太久有些疲惫,身上的伤都已愈合。
她记得,这里是无望海,第一次吞下炽元丹后也是从这里苏醒。
无望海依旧波澜不惊,和她第一次见着时一模一样,如镜面般倒映着苍穹,甚至连池塘边的花草都没有丝毫改变。
这一处地界就像是与世隔绝,不曾遭受风雨,也不会经历生命枯荣。
初息从无望海正中的池塘里站起,池塘的水从她身上安静流下,远处雾霭之中,山巅之上,熟悉的身影白衣静立。
果然还是她救了自己……
从前她觉得自己与玄翎还是有那么一些缘分的,从巫行山上那会儿到之后的芙蓉阁,虽然玄翎时时都惹自己生气,但却又每次都救她于水火之中。就好像这次,芙蓉阁前仓促一瞥,她是有那么些伤心的,总觉得她对于玄翎而言只是个并不怎么重要的存在。后来她虽然不那么机智地晕了过去,但是晓得她又来救了自己时心中还是有几分雀跃的欢喜。
只是境像中的一幕,也实在叫她心中苦涩,想要唤玄翎一声,却也没有那个力气。
她一直都在身边,可是却又像在天边……
巫行山上的初遇和芙蓉阁里的相处,点点细节涌入初息的脑海中。她总算了悟到玄翎的忽冷忽热的确都是事出有因。妖界那么多妖,没人能承受炽元丹的神力,只有她误打误撞将其承载,玄翎定是不能让她死的。可她心中、画里的人都是东皇太一,偶尔流露出的温柔,也只是在追寻心上人的影子吧。彼时她并不知晓这些,懵懵懂懂的一头撞了进去生出些情感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如今晓得了,有一个道理她还是晓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初息觉得趁着自己对玄翎还未来得及情根深种,老老实实地断了所有的念头才是正途。且不论自己与东皇太一之前的天壤之别,但就玄翎身为远古神祗一脉的凤凰,她区区桃花小妖,怎敢高攀?
只是她心中,仍是有一事想要问个明白……初息望着那抹始终离她遥不可及的白色身影脸上显出几分掩饰不住的落寞。
虽身上的伤已好,但初息心灰意懒不愿动弹,也是她实在无处可去。曾经她以桃花谷为家,如今桃花谷被毁她又被整个妖界视为汲取无上神力的容器,诺大个妖界景无她一处容身之地。她这几日一直睡在小花谷里,一连十日未吃任何,倒也没有什么食欲,渴了便喝点儿花谷里的露水,反而双目澄清,胸内的郁结之气也在慢慢舒缓。
玄翎一直待在远山之上,日复一日,连姿势都没有变化过。初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有时怀疑这是否只是玄翎的一个幻影,她本人早就已经立刻此地了。直到某日清早初息醒来,阳光大好,无望海一片望不到头的宁静壮阔,初息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就算她穷尽一生地耗下去,也换不来玄翎的回应。
上次有白韫豚相助成功出海,这回在这儿待了这么些时日,没能见到白韫豚的踪影,倒是从海中央慢慢浮来一只龟背。
那龟背远远望去像一座移动的岛屿,待近了一看,龟背上坐着一位老者。老者也是龟族,一双黑眸被层层叠叠粗糙下垂的皮肤遮去了一半,身后的龟壳也长满了青苔。
初息不知这一大一小两只龟为何而来,因炽元丹一事她对周遭所有人都充满戒备。
“尊驾是否要出海?”老者问道。
“……是。”
“老朽可载您一程。”
“……”
“尊驾不必担忧,我是无望海海龟一族的族长,我族不会术法,万千年来只为海上尊者提供渡海便利。尊驾请上来吧。”
这一声声的“尊驾”在初息听来着实别扭。不过看着老者的确无甚修为,宽下心,上了龟背。
初息与老者一前一后坐于龟背上,微风徐徐,老者问道:“尊驾要去哪里?”
去哪里?这个问题难住了初息。
被困芙蓉阁时,初息一心想逃,一来是不愿屈辱于西镜强行双修的淫威之下,二来……她只想见玄翎一面,将她的衣裳还给她。可是现在,她真的不知该去往何方。
念及玄翎,初息往远山望去,却没再看到玄翎的身影,只是远山山体上两个被葱葱林木遮盖大半的字引起初息的注意。
“此生……?”
“哦,那是此生山。”老者见初息看得出神,说道,“五百多年前,没有此生山,也没有无望海,在这片大地上只有一尊巨石。那时我族受好战他族驱赶,正焦头烂额地寻觅一处安生之地。那日我正巧路过这里,见一位失落的神君立于巨石之前,刻下‘此生无望’四个大字。我族多数年岁已大,走到这里便再也走不动,借着巨石的灵气残喘度日。天界大劫时,妖界也动荡难安,不知过了多久,那位神君重返此处,一招将巨石劈作两半。巨石被断,竟从中流出滚滚大浪,铺就整个大地。一半巨石沉入海底,这儿就变成了无望海。另一半横卧远方,名为此生山……”
老者说至此,忽然停下了。
“尊驾为何流泪?”
是啊,初息也不晓得为何要哭。只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老者所说的这个故事里落寞的神君就是五百年前的玄翎。她想起在芙蓉阁时那个星魁大会的夜晚,目光温柔又寂寞的玄翎。
心爱之人死去了五百年,这五百年里,她是怎么度过的?
天边最后一抹残阳也消失的时候,初息抵达了大陆。
老者:“这里是邽山,隶属于赢鱼一族。赢鱼族人性子宽厚,尊驾应该不会被打扰。”
初息行了个礼:“多谢您了。”
老者定定地望了她一眼,没来由地哀叹一声,留下一句“天命难违”,便离去了。
无望海依旧是毫无波澜如一面平镜,依旧没有任何感情的宁静。
“是她——在那里!我看见了!”
“炽元丹!”
“追!”
妖界素来有三大珍宝,月舍利、如何木与封天印。如今,多了第四样——误吞上古上神炽元丹的小妖初息。据说和她双修后道行可翻倍:刚刚化形的小妖可以直登炼体期;元婴期可以绕过渡劫直入大乘;而在大乘期苦等千年不得飞升的老妖们更是有了天赐良机……
全妖界都知道她很好吃,也最容易吃到。
于是,流落妖界的小妖初息再次掀起了抢夺炽元丹的狂潮。
初息还是太过天真,以为躲在无人的山洞内便能安心度日,谁知偶遇飞天禽鸟,暴露了踪迹,一大波妖族为了抢夺炽元丹杀上邽山!
如何木已被摘取,封天印难求。妖界之中大大小妖类对于初息与月舍利的争夺愈发激烈,谁都希望自己的妖力能够登峰造极问鼎妖界。
距离下一次月舍利的出现还有五十几年,于是初息便成了炙手可热的抢手货。各大妖族为了初息的行踪大打出手,一时间整个妖界腥风血雨,充斥着亡妖的怨气与贪婪的*,妖界的上空几乎被熏成了黑色。
初息被双尾猴追至峡谷尽头,前方无路可走。双尾猴呲笑一声一招锁天困地将她桎梏。正要行事,从天而降数十彩雀,将双尾后斩了个七零八落。
初息身上的法术消弭,赶紧起身欲逃,一只五彩鸟跃到头顶山峭上,跳了两下,山谷之间凭空出现一个洞口。初息似乎见过这只五彩鸟,身后大批妖修就要赶到,她熬不犹豫地钻入了洞内。
初息一入洞,洞口就被封住。幽幽深洞里本是漆黑一片,忽然一道光追了过来,方才那只五彩鸟出现在她面前。
“你……”
五彩鸟身形修长,尾羽极其艳丽,一双火色瞳孔内精火滚滚,定不是妖界之物。
眨眼间,五彩鸟消失,变成一片凤翎,和初息额头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凤翎飘起,落在一只秀美的手中。
玄翎五指一合,凤翎幻成一缕幽光浮在空中,很快便不见了。玄翎低垂的双眸抬起,和初息的碰撞在一起。
无望海上,她想见她一面之时苦等而不得,果然是不到危急关头她便不会在意自己如何吗?
初息凝视着她,道:“你不是妖,是神君。”
玄翎不置可否。
“你不是妖,你是神仙,对不对?”
玄翎就站在她面前,双臂垂在腰间,面容像是覆着一层冰霜。
“你来妖界的目的是炽元丹,对吗?”
“所以……你几次三番地出手相助,也都是因为炽元丹,对不对?”
“所以,你将炽元丹放置在我体内只是为了更好的让炽元丹聚合,对不对?”
“那么,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复活东皇太一,对不对?”
初息的这些疑问断然不算疑问,在她心中已经自信不疑,却又想要听玄翎亲口一辩。
玄翎双唇微启,初息的心也被吊至半空,可那一个简洁明了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和辩解之意的“是”字,狠狠将初息的心打入谷底。
初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口气似将她所有的气力都带走,令她头晕目眩。
玄翎根本就不在意吧,根本……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初息苍白着一张脸,强自镇定的问道玄翎:“与你而言,我是否只是一个装载炽元丹的盒子?”
玄翎十分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未等开口,又被打断。初息笑了笑:“算了,我不想知道了。”透出几分客气疏离的模样,只是眼中伤心太过浓墨重彩,反倒令玄翎有了片刻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