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
时值二月初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口熙熙攘攘好一片热闹非凡。这几日天气乍暖还寒,黄河本已经解了冻,但那北风吹起又再次下起雪来,黄河也重新凝冰。因此,这船不能渡河,冰上更不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旅客被阻在了这风陵渡口。在这渡口最大的一家客栈安陵老店里,此时已经挤满了人,每一间房中硬是塞下了三四个人,却仍有二三十来人无处安置,只得在大堂围坐。
大堂里生了火,却没有半点热意,寒风夹杂着雪从那门缝中挤进来,吹得大堂里的人俱是寒风彻骨,冷得只发抖。那鹅毛般的大雪落在树上、屋顶上、地上,发出‘簌簌’的细微声音。
天色越发暗了,大堂中的人忽而听闻一阵马蹄声,有三匹马疾奔而来停在了客栈门口,堂中众人便听到一个极为清脆动听的女子声音道:“掌柜的,要两间上房。”
那虚胖的掌柜连忙擦汗赔笑道:“真是对不住客官,小店早已住满了,实在是腾不出地方来。”
顿了顿,那动听至极的女声便淡淡道:“我想着现在也没有空房了,你给我们腾个位置烤烤火,将就一晚也就罢了。”见这人如此明理,掌柜的松了口气连忙将这一行人迎进来,这三人甫一走进大堂,在场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只见走在最前方的女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脸如白玉,眉目如画,唇若涂朱,眉如染黛,真真是应了一句颜若朝华。她容貌极艳,装束却极淡。一头乌发只用一根素钗松松绾起,身上也没有佩戴什么首饰,她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锦缎皮袄,身披一件白狐皮的薄披风,显得整个人清淡无比。再看她脸上神情淡漠,眼中有着淡淡的沧桑之色,与她年轻的外表极为不符。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俱都是一身蓝色的皮袄,看起来十五六岁,男的浓眉大眼,神情严肃粗豪,女的却清雅秀丽,虽然容貌清秀,但比起之前那人的明媚娇艳,却差了不止一筹。
三人在大堂靠墙距离火盆有些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那二十出头容貌绝丽的女子眼波平淡的扫了在场众人一眼,便阖上眼靠着墙假寐过去,对大堂中热闹非凡的景况完全无视,更是一点也不怕冷一般全无众人瑟瑟发抖的怕冷模样。
倒是跟着她的那一男一女受不得冷,很快就挪到了火盆边听着这来自四面八方的英雄豪杰们说话。众位客人天南地北的聊着,话题渐渐转到了江湖中一位顶顶有名的英雄身上,那便是被人称为神雕侠人人称颂的豪杰英雄。
那清秀蓝衣少女听到关于神雕侠的种种事迹,忍不住向往至极的低语道:“神雕大侠……真想见见他啊……”
她一感叹,原本睡在墙角的那人突然跳起来咯咯笑着道:“你想见神雕侠有什么难,今晚跟着我走便是。”只见这人身长不到四尺,躯体也十分瘦削,只有头、手掌、脚板比起常人大了许多,看起来极为古怪,他一笑便伸手要来抓那清秀少女。
突然一道白色影子电射而来将那大头男子一鞭子打倒在地,众人一惊再一看去,便见之前那淡青衣服白狐披风的女子不知何时从墙边到了那清秀少女身边,正表情淡淡的看着地上不断呼痛的大头男子,蹙了蹙眉轻道:“你是大头鬼?”
清秀少女激动的扯了一下那明艳女子的披风,撒娇道:“大姐,你怎么认识这个人的啊?他说跟着他能见到神雕侠,难道姐姐你也认识神雕侠么?”
那大头鬼虽然痛极,脸上却也露出了惊讶神色,正要开口说什么,却突然有一缕游丝般的声音缓缓传来,低语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鬼,此时不至更待何时?”这声音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却一字一句都让人听得明明白白,却是极为高深的千里传音!
大堂中的人都不由看向那倒在地上翻滚的大头男子,此时已经明白他正是那女子口中的大头鬼。
眉目如画身披白狐披风的女子听到这声音,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淡笑来,她沉吟了片刻,也开口道:“大头鬼被我抓住了,你想找他,不如抓了那另外九个鬼,来风陵渡口一聚如何?”她这句话清清淡淡,却和之前那千里传音一般,传出极远距离,不止风陵渡口的众多滞留旅客,便是那边树林里对峙的神雕侠和西山一窟鬼的另外九个人也一样听到了。
大堂中诸多旅客再次一惊,用极度惊讶的眼神偷瞄着美貌女子,不成想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内力却已经如此深厚。那女子传音后便点了大头鬼的穴道,兀自一人回了那墙边的座位闭目养神,但是整个大堂的人却因为她的一句话沸腾起来,众人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大声嚷嚷,却都交头接耳彼此小声讨论着,时而还用尊敬敬佩的眼神看那女子。
而几个对神雕侠极为敬佩尊崇诸如那临安小子、郭襄等人现在却是极为期盼,忐忑不安的想着神雕侠是不是会真的来一聚。
时间很快便到了深夜,却也没有像神雕侠的人出现,在场众人都有些失望,而那白狐披风的女子却像是完全不在意一般静静依靠在墙边假寐。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并不刺耳却有些奇怪,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声音。
“吱呀……”这风陵老店的门便被推开,大堂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望向门口,就见那里站着一个脸上带着面具的灰衣男子,他手里牵着根绳子,众人还在疑惑那是什么,就见他走进大堂来,那绳子上拴住的九个人就跟葫芦串一般跟着进来了。
“神雕侠!”此时有人惊呼起来,却正是全家被贪官杀害独有他一人逃生的临安少年。他这惊呼声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那堂中那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很快便混杂一片“真是神雕侠”,“神雕侠来了……”。
那蓝衣清秀少女按捺不住激动猛地几步窜到了那灰衣面具男子身前,神情激动不已:“你,你真是神雕侠么?我很尊敬你,也很钦佩你,你真的是一位值得人称颂的大侠,你可愿意来参加不日举行的武林大会?”
那灰衣男子这才看向她,淡淡道:“不过是江湖人谬赞罢了,实在当不得。”他说了这一句便随手将手中绳子系在了一根柱子上,然后目光直直的看向了一人。
众人随着他的眼神看去,就见那身着青衣白狐披风的女子正微微笑着走近,神雕侠怔怔看了片刻,才喟叹般笑道:“多年不见,你一点也没变。”
夏清垂眸露出一个温婉柔美的淡笑,站在他面前歪了歪头,嗔道:“你戴着这面具作甚?难看死了,还不摘下?莫非你竟不愿以真面目见我?”
神雕侠笑声清朗而温和,低下头凑近夏清,笑道:“你亲手来摘。”
夏清轻笑着摇头,伸手摘下了这人脸上的□□,露出一张清隽俊秀的脸孔,只见他剑眉入鬓、凤眼生威,看起来仪表堂堂、风姿隽秀,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杨过从夏清手中接过那□□放入怀中,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笑道:“十六年不见,你半点没变,我却老了很多。”
夏清忍不住闷笑起来,上挑的桃花眼中泛起潋滟的笑意,便是那般清淡的装束也无法挡住这人与生俱来的明媚和艳丽:“哪里就老了,看你也是和十六年前一样俊秀英气。”两人十六年不曾见过,此时两人气氛却一点也不见疏离,反而极为亲密,说笑打趣皆是自然至极。
杨过闻言不由笑了起来,清朗笑声中满是喜悦和欢喜,他抬手点了点夏清的额头,微微摇头宠溺而温柔的道:“你这性子真是半点不变,你这样我看郭伯伯和郭伯伯是要头疼了。”夏清抿了抿唇,挽了他的手含笑道:“我也只在你面前这样罢了。”她眼波流转间自有一股俏皮,还像之前那样对杨过眨了眨眼睛,脸上满是如朝华般灿烂璀璨的笑靥。
他们二人之间气氛和谐,关系看起来极为亲密,旁人竟是完全插不上嘴。那蓝衣清秀少女自神雕侠摘下面具便一直怔怔看着他,见他和自家大姐极为亲密的交谈,眼中不由闪过失落和难过的神色。
她咬了咬牙,迟疑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插嘴问道:“姐姐,你和神雕侠是怎么认识的啊?我怎么从没见过神雕侠呢?”
夏清闻言眉间浅浅一蹙,然后淡笑着回答道:“他姓杨,和我们家是世交,只是你出生得晚,不曾见过他罢了。”
杨过挑了挑眉,看了郭襄一眼,又扫了一眼那浓眉大眼面目敦厚的郭破虏一眼,惊道:“这是当年郭伯母腹中的孩子?竟是龙凤双生?”
夏清点头:“可不是,只是你和杨大嫂走得早,没逢上他们出生,这次该是你第一次见他们了。”夏清只说了一句便又道,“十余年来我爹娘心中一直挂念着你,我看你近日也无事,不如去襄阳见见他们。”
杨过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我处理完手边的事情,便去襄阳拜见郭伯伯和郭伯母。”
却说武林大会召开在即,丐帮帮主鲁有脚却突然莫名死了,让襄阳城内好一阵紧张。不过哀戚过后,丐帮帮主之位该传给谁又成了一个问题,近年来丐帮弟子因为守城死伤众多,竟是连一个能撑得起大局的人都找不到。
“靖哥哥,这丐帮帮主之位是个问题,我想来想去,却觉得芙儿足以胜任这个责任。你看,芙儿武功近年来越发高深,只怕不在你之下,况她行事大气自有章法,把丐帮交给她我是极为放心的。”这一日黄蓉和郭靖谈到丐帮的问题,就开口说道。
郭靖连连点头,他嘴笨但心实,这么多年来他最骄傲的就算这个懂事明理的长女,此时也道:“你说得对,比起我,芙儿强太多了。她武功好,性子也好,把丐帮交给她我也放心。只是……”
黄蓉展颜一笑:“那在武林大会那日,便将丐帮帮主之位传于芙儿吧!”
武林大会召开那一日自是极为热闹,夏清身穿了一身在角落象征性打了几个补丁的衣服走上了台,就要从黄蓉手中接过丐帮的帮主大会。便见一个容貌极为丑陋的丐帮弟子跃上了台子,嘶哑着声音说道:“郭大小姐要接丐帮帮主之位我们自然是没有二话,可是不知郭大小姐什么时候为鲁帮主报仇?还有那丐帮信物碧玉棒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那乞丐头发混杂,一双眼睛里就射出了阴毒憎恨的目光。
夏清转头看他,挑眉冷笑起来:“没想到,当年你被我挑断了右手经脉,竟还没有死!”她的右手握在剑柄上,叹息一声,“霍都,我本想着之后再找你报鲁帮主的仇和夺回碧玉棒,没想到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贪心不死!”
这被人称作何师我的乞丐强笑几声道:“郭大小姐就这么随口胡说不大好吧,难道你找不到杀死鲁帮主的凶手便在这里胡乱栽赃么?”
夏清轻笑一声,只道:“你敢把你手中的打狗棒给我看看么?霍都,你骗得了别人,怎么骗得了我?”不等霍都再多说什么,夏清已经瞬间欺到他面前劈手夺过了他握在手里的打狗棒,把外面的伪装打开,便露出了其中碧光莹莹的碧玉棒。
“果然是霍都这贼人!”围观的众多丐帮弟子全都大声高喝起来,语气里满是憎恶。他们在夏清开口时就已经相信了那何师我确实是霍都,再见这碧玉棒,更是深信不疑,此时尽皆一脸怒色的看向霍都。
霍都见跑不了,索性没有慌乱逃跑,反而阴测测的对夏清笑道:“郭大小姐,你那日挑断我右手筋脉,这份仇我可一直记着呢!”他说着便有两发暗器猛地朝着夏清电射而来,而夏清刚才夺过碧玉棒只与他有三步距离,那暗器又极快,在场众人看到均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来。
夏清却表情淡漠,好似那暗器没什么危险似的,她手微微抬起已经捏起了九阴白骨爪的起手式,正要强行挡下那暗器,却突然两道劲气击打而来险之又险的将那两发暗器打落在地。而这时却闻一声雕啼之声,众人抬头看去就见一只体型极大的黑雕掠过,一个灰衣男子跳了下来落在夏清身边,正是杨过。
“你有没有事?”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夏清面前,一双大手握在夏清肩膀上,既紧张又急切担忧的问着,深邃的星眸里翻滚着深沉的情绪和担忧,杨过失态的看着夏清,眼里满满的全是后怕。
夏清能感觉到他双手极为灼热,带着不安和担忧的轻轻颤抖着。她叹了口气,对他安抚的笑了笑拍了拍他握在他肩膀上的手说道:“我能有什么事,霍都的武功就是拍马也不及我,如何能伤得了我?到是你,那么高跳下来,便是你内力深厚也不能这样胡来啊!”
杨过松了口气,怔怔的看着她良久才泄气般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知道你武功好不会受伤,可是还是忍不住担忧。”
郭靖黄蓉再见杨过自然是心中欣喜万分,郭靖拉着他的手一直叙着话显然是极为欣喜激动,而郭襄却并不在场,只因为武林大会这一日恰好是郭襄生日,但是黄蓉和郭靖却腾不出时间来给她和郭破虏过寿,她一时赌气便留在房间里没来参加武林大会。
杨过听到黄蓉微带无奈的说起这个话题时,忍不住看向一边的夏清,迟疑片刻后笑道:“芙儿她的生辰……”
还没等他说完,黄蓉就叹了口气:“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她九岁起便不肯再过生辰,这二十余年,她是一次生辰也没有庆祝过。”
杨过嘴唇翕动着神情激动似乎想说什么,只是他喉咙里既酸又甜的气堵着,一时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双眼微湿怔怔的看着夏清。
注意到他的视线,夏清轻轻笑了起来,语气平静却极为真挚:“我答应过你的,你不过生辰,我也不过生辰。我一直都记得。”
杨过抿唇一笑,艰涩万分的说道:“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你对我是真的很好很好。
“轰!”此时天边突然炸起一声巨响,众人抬头看去就见极为瑰丽的烟火在漆黑的夜幕炸开,那绚丽多采的烟火一个接一个,竟像是不会结束一样不停的炸响着。
夏清偏头看向杨过,语气有些古怪的问道:“这是你安排的?”
“是,庆贺你登上丐帮帮主之位。”杨过点头笑道,“可不止这些,你看那边。”他所指的,正是南阳的方向。哪里的天空一片火红,艳丽至极。夏清想,他应该还是烧了南阳的粮仓。
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柔和的笑容,夏清温柔而感激的说道:“多谢你,南阳粮仓被烧,对襄阳极为有利。”
杨过眉梢轻动垂下眸轻轻说着:“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他垂着眼眸,夏清看不清他的神情,想了想也点头道,“你说得是。”
杨过又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一件物什来递给夏清:“这也送给你,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你不要嫌弃。”
夏清笑着接过,就发现是一管小臂长通体碧绿的玉萧,这玉箫用料极好,雕刻也极为精致,触手温凉滑腻,是一管难得的好萧。接过那清如泓水的玉箫,夏清细细摩挲着滑腻温凉的萧,叹道:“是你亲手做的吧。”
杨过怔了一怔,有些惊讶却还是点头:“嗯,做得不好。”
夏清缓缓摇头,握紧了那玉箫对他展颜一笑:“我很喜欢。”
武林大会结束后,杨过便离开了襄阳,直到夏清离开这个次元世界,也再也不曾见过他。
又十二年,郭靖郭大侠于一次守城时重伤而亡,其妻黄蓉心痛之下追随其而去。同年,丐帮帮主郭芙将帮主之位传给有能之人,飘然远去。其后几十年间,再无人复见郭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