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缨的话,是你的那把白色的剑?”
听着左丘谷雨这么贫乏的形容,他默默苦笑,颔首道:“是。”
兴许是处于习惯,他不自觉地微微点头,道:“你的意思是,它失灵了?”
“对。”他说着,望向了亭外的雨。
今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似乎是天公有意要附和一般,从傍晚开始,天空便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打在花园万千花叶上,发出参差不齐的声响,在这声音的掩映中,亭中煮酒的咕噜发泡声好像都消失了一般,只留下了矛盾又深刻的静谧。
在左丘谷雨侧头思考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
土腥气、草涩味还有雨水那浓稠又清冽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组成了一种道不尽滋味的气息。他嗅着这气味,竟隐隐地觉得,偶尔来个一两场雨,其实也是极好的。
“剑灵沉睡的事,是谁跟你说的?”
乍听到这个,洛白颇意外,犹豫了那么久,原来竟是在思量这事吗?他有些哭笑不得。
“是你的灵鹫。”
左丘一愣,笑了,他拨开滑至脸颊旁那不安分的卷发,道:“原来是她。”
“对,是你的灵鹫。”他刻意又重复了一次。
他当然是晓得他的意思,虽然对他的幼稚颇有微词,却还是忍不住道:“都说女人善妒,在谷雨看来,男人也不遑多让。”
“哦?”洛白端起手边的酒盏,意味深长地瞄了他一眼,“是吗?”
左丘无奈地摇摇头,仰颈饮空了杯中酒。
“别光顾着喝酒,给我好好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让她复活。”
他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我一介书生,能有什么法子?”
“不用我提醒你这剑和左丘家的渊源了吧?”
左丘被堵了个正着,想想也是自己自讨没趣,只能继续无奈苦笑,“神通广大如你,都没能寻出个对策来,却拿来问我,未免也太抬举我了?”
“你其实是想说,根本就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了,对吧?”
他挑眉,一副“没想到你还挺懂”的神情。
洛白摇头苦笑,“你这可真够不客气的。”
此言一出,他忽而皱起了眉头,道:“近来没见你到这幕府道来,便也没留心,你……似乎都没来取我的血,怎么,余下的剑都还下落不明?”
这话,倒是当真戳中他的心思了。他眯着眸子瞄了他一记,不咸不淡道:“不错,虽然被女人迷得七荤八素的,但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闻言,左丘不以为然地挑眉笑笑,“左丘家只剩我这么个年轻力壮的,我要是再不事生产,那就太不像话了。”
“哦?”他猛然抬头,神色摇摆不定,“左丘家要添丁了?”
左丘冷笑一声,霍地倾身靠近了他,两人的鼻尖几乎贴到了一起,从对方的眼睛里,他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
“你想得美!”他说完这句,又恢复了刚才那副软绵绵的坐相,“在你没失势之前,我才不会成亲生子。”
“此话怎讲?”他一脸懵懂。
左丘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少给我装蒜,总之,你死了那条心吧。”
洛白撇撇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对他方才的那句话来了兴趣,“‘在我失势之前’这话说得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啊,照你同灵鹫如今的程度来看,你是觉着我再过不久就要失势?”
“没错。”他带着笑意重重点头,完全不顾忌这话到底有多么的忤逆。
“此话又怎讲?”
“你的剑……”他说到这,顿了一下,“我是说其他的圣剑,不是没有下落,而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吧?”
他默默地听着,神情没有任何的波动。
“为何如此作想?”
左丘神秘一笑,而后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他的面前画了个圆圈,道:“你脸上写着‘大势已去’四个字。”
他倒也不以为忤,“哦,是吗?那看来,我要想个法子把这些个有悖事实的字擦掉才行。”
“刻上去的,擦不掉了,除非把你这张漂亮的脸刮花。”
望着左丘幸灾乐祸的脸,他眉梢一挑,“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张脸了吗,如今怎生如此狠心,居然想要刮花它?”
左丘眸色深沉,勾唇一笑,“花了我也一样喜欢。”
洛白冷哼一声,给自己斟了杯酒,“扯了那么多,你也差不多痛快了,该说说要怎么让轻缨复活了吧?”
“你怎么就肯定我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
“这叫什么理由?”
“你那叫什么问题?”
“强词夺理。”
“彼此彼此。”
说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一边的墙角,三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支楞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凉亭的方向。
“哎呀呀,姑姑,疼死了疼死了……”
穿着白衣的半大少年嚷嚷着,一脸痛苦。
“嘘!”
最上头的脑袋是个女子,她恶狠狠地甩开手,封住了那少年的嘴,脸上的表情不是一般狰狞。
“他们……居然笑!”
“不然难道哭吗?”女子脑袋下头,黑衣少年翻了翻白眼。
“那……怎么能……怎么能笑得那么灿烂!”
女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就差咬着帕子装个泪眼汪汪了。
“真是受不了你们女人,居然吃男人的醋。”
黑衣少年一脸鄙夷,似乎并不把女子的抱怨看在眼里。
“啪!”
女子顺手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门上,那动静清脆又响亮,就如同是盛夏的时候敲着熟透了的西瓜。
“嗷!”黑衣少年龇牙咧嘴,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用眼睛一个劲地瞪她撒气。
“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不知道那小子是个男女通吃的啊?”
此言一出,最下头的白衣少年赶紧手忙脚乱地扒开捂住自己的巴掌,眨巴眨巴道:“哎呀呀,什么叫‘男女通吃’啊?”
“啪!”
又是一声干净利落的敲西瓜声。
少年委屈地捂着头顶,撇着嘴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笨!”开口的不是那女子,竟是先前才挨了一记的黑衣少年,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对白衣少年的问题更是嗤之以鼻。
“‘男女通吃’就是既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他说得丝毫没有不自然之处,但看听的那个,却是一脸纠结的痴呆。
他仰着头,懵懵懂懂地望着上头的两个脑袋,“啊?”
“笨!”黑衣少年忍不住又给了他脑袋一下,不过显然力度不够,声音干干巴巴,一点气势也没有。
“就是又喜欢女人,又是断袖!”
“哦……”像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白衣少年霎时瞪大了眼睛,“断袖我知道,就是男人和男人睡觉!”
“啪。”
洛白听着那虽然被刻意压低过,却依然响亮的声音,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断掉了。他嘴角抽搐,手僵着半晌没动。
“喂,白公子,酒洒了。”左丘谷雨嘴角同样抽搐,不过显然同他的理由不尽相同。
洛白轻飘飘地瞄了一眼桌上的酒渍,额角也跟着抽搐起来。
“你家还真是热闹……”
左丘谷雨哈哈大笑两声,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的窘相,总之就是笑得颇为尽兴,“有女人有小孩子,家里当然热闹。”
洛白无声地摇摇头,侧头瞄了一眼墙角的方向,还算颇有偷听常识的,那三人猛地缩回了脑袋,待他转过头去,才迅速地又冒出来。
就好像树林里长在一起的蘑菇。一时间,他的脑子只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这两个小家伙已经长这么大了,却还是只会用同一件事攻击我,哎……”他灌了一杯酒下肚。
左丘事不关己地笑笑,“百毒不侵的白五公子,也只有这种攻击能近得了身了,诶,不过,我一直想问,你到底……到底是怎么被风传成一个断袖的?”
洛白斟酒的动作顿了一下,快到几乎看不见,但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
“怎么,不能说?”
他摇摇头,“那倒不是。”
“那怎么这个反应?”
他低下头,掩住了眸子,“只是时间太久了,有点忘了而已。”
“这个故事,恐怕要从一直想进我这宅子里一探究竟的牧王爷说起吧?”
洛白抬头瞄了他一眼,“嗯。”
左丘接过他手中的酒,将自己的酒杯满上,因为倒得急,不少酒漫了出来,泱泱地流成了一滩,不过因为下雨和先前煮酒的缘故,气味很淡。
“愿闻其详。”
洛白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想如何叙述。
他们二人每次喝酒都会有一回两回这样突如其来的沉默,所以两人倒也不觉得别扭。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从泽国的后宫逃出来的吗?”
左丘点点头,“被人救出来的。”
“救我们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这次,他摇了摇头,“我有试着揣测过,不过,还是完全没有头绪。”
洛白“嗯”了一声,“也难怪,那个人做事,本来就让人理解不了。”
“你知道是谁?”他饮酒的动作停了下来。
“当时奕国的太子。”
他脸色一变,“把你弄给华扎的,不就是他吗?”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记忆,所以这事就显得更加值得怀疑了。
“没错。”
“那他的意思是,觉得这种折磨还不够?”
“大概吧,我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的。”
“在近畿山?”
“是。”
“那这与牧王爷有什么关系?”
“就在那个时候,从北召来的他,在近畿山找到了我。”
“你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舅舅?”
他摇摇头,“在山上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时候,我全身都是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一袭白衣地出现,我以为自己死了。”
“嘶……”左丘夸张地咂嘴,“听起来像是一见钟情的故事。”
“然后,他带我回宫,帮我杀了太子。”
左丘身躯一震,手中的酒水几乎全洒了。
“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当夜,我潜入他的宅院,折了枝桃花放在了他的窗台上。没想到这事被些个多嘴多舌的奴才瞧见了,后来就越说越歪了。”
左丘听完,沉吟了半晌,才闷闷道:“说穿了,也是你自己做了让人误会的事。”
他笑笑,“算是吧。”
“不过……真好。”
“是啊。”
左丘谷雨说着,猛地闷了一口酒。脑中隐隐浮现了偌大的宅邸和跳跃的火舌,因为这想象,这一口酒,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