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在盛夏的午后打了个盹儿,醒来以后发现已然是日薄西山,脑子闷闷的,却又觉得无比的清醒。这就是夏梨如今的感觉。
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帐顶。脑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和事,那些人好像穿越了梦境,一瞬间活生生地到了她面前,那种感觉,既惊喜,却又惶恐。
戎言就躺在她的不远处,看样子,是受了不轻的伤。
转头望向另一边,只见夏无双正坐在窗台上,就着月光细细地擦拭着失而复得的轻缨。看到这一幕,她的脑子霎时嗡地一声。
模模糊糊中,他的脸和窗上的她重合,却又像受了惊吓似的骤然分开。无数光影中,他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从初次见面的大红喜袍,到冷宫中半明半昧的神情。一切都像镌刻在玄武石上的版画,一凿一笔,无比深刻。
原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啊……
她转过头,在心里重重地叹息。
夏无双听到动静,随即望了过来。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因素,她瞧见她清醒的眼睛时,神色有片刻的躲闪。
她不是没看到,却乐得装作不见。
“醒了”
“嗯。”她声音粗哑,听起来简直如同久病的肺痨鬼。
夏无双迟疑了一下,接着从窗台上跳下,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茶几旁。
月光从原来坐着的地方倾泻而下,在单薄的地板上形成了一片如平湖秋色一般温柔的霜白色,她的足尖点在那片白上,好似随时会翩翩起舞。
她将清水递到嘴边的时候,她还在恍惚着。
夏无双似乎看出了她心神不宁,也没同她搭话,只是时不时瞧她一眼,兴许是在等她发话,兴许不是。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这才刚入夜。”
“是吗……”
又是寂静的沉默,只有她啜饮茶水的声音传来。
“戎言怎么样”
闻言,夏无双往里头睡得很沉的戎言瞄了一眼,这才答道:“皮外伤倒不妨事,不过……”
夏梨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紧张地望着她,“不过什么”
她瞧了瞧她突然血色全无的脸,踌躇了一下,还是斟酌着道:“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他原本身体有些旧患”
她沉沉点头,“我知道。”
她不仅知道,而且还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谁,这世上,怕是没有人知道得比她更清楚,也没有人比她更如鲠在喉了。
“我对雄黄之术也只是略知一二,凭我的医术,也至多能瞧得出他身子骨有些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大清楚,我想,他之前应当是有什么旧病未愈,才会有如此诡异的脉象。”
说到这里,她望了一眼夏梨的脸,“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被这么一问,她便有些进退两难,要是让夏无双知道戎言缺了一魂一魄,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但若不让她知道,只这么拖着的话,难保她不会有什么异心。
大约是看出她的为难,夏无双了然地敛了敛神色,便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你不用太过担心,他身上的伤没设么大碍,不过就是要多睡些时日……”说着,她替戎言周到地拉好了被子,径自坐到一边去,继续道:“这小子到底是个医术高明的,招招都被他避过了要害,要不是如此,他恐怕老早就去跟阎罗王报道去了。”
夏梨心神不定地听着她的话,眼神却是忍不住飘向她手中的轻缨。她不傻,当然瞧出了她心里憋着话,于是心中默默地思量了一把,便状似无意地将手中的轻缨递于她面前,道:“看你好像对她很有兴趣,给你瞧上一瞧可好”
言罢,她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夏梨僵硬着脖子回望她,只觉得口中干燥得像是能喷出火来。可她并没有接过轻缨,而是用她能做到的最冷静的神情望着她,问道:“你杀了他吗”
有那么一瞬间,夏无双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不过转瞬,她就了然地“哦”了一声,接着便是微微一笑,气华若松。
“要是我说是呢”
夏梨紧抿着嘴唇,喘息的声音如北风灌进瓮中,沉重而低迷。
“你杀了他吗”
像是不相信她的答案,她又问了一边,眼神比上次更执拗,语气也更加犀利。
夏无双微微一愣,不知是为了她的眼神语气,还是因为同一个问题,抑或是为了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人。
良久,她都没有回答,只是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间的风晃起敞开的窗扇,吱呀呀地响着,就像是干涸的河谷中默默转动的水车,不知名的鸟雀栖息在屋檐下,时不时传来几声类似于梦呓的鸣叫。
月光洒了一地,迷离得让人睁不开眼。
纵使如此,夏梨也无心去欣赏。她只是热切地望着她,满心地期待着从她的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哎……”
对峙了这么许久之后,夏无双挫败地叹了口气,接着垂下眸子,抚摸起了轻缨。
“没有。”
夏梨明显松了一口气,因为压抑了很长时间的缘故,她这口气声音大到了好笑的程度。
夏无双当然觉得好笑,她揶揄地挑了挑眉,“就这么害怕”
她捋胸口的手停了一瞬,却几乎是在瞬间就郑重地“嗯”了一声,那一声无比的认真,竟让问的人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才好。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夏无双佯装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已经得到了璇玑还有轻缨,接下来呢,你想怎么样,夺过北召,然后统治整个青川吗”
夏无双听到这番话的时候,眼神陡然变得无比的恐怖,就像是暴风雪来临的夜里突然结冰的湖面,又像是贫瘠的土地上空无一人的山谷。
她静静地望着她,让她切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不寒而栗”,她能够感觉到,在她干燥的衣衫下头,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她几乎想要立刻钻进被子里,结束这场唐突的谈话。
但是,她却异常想听到她的回答,想的程度几乎超越了不适的程度。
“你以为,我们当初为何会发起你们口中的‘混沌之战’”
在夏梨以为自己会在她的眼神中咬舌自尽的时候,她不咸不淡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夏梨噤若寒蝉,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夏无双似乎一开始就料到她不会回答,于是便顺理成章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们当初是为了什么让青川狼烟四起,生灵涂炭的”
夏无双说出这话的时候,眼中的正直让她自惭形秽。
“人都是自私的,我不会告诉你,我是为了天下苍生而去打仗,而是要告诉你,我只是想让我自己,我的父母兄弟过上温饱的日子,不用再被饥寒交迫折磨,不用再颠沛流离,就是这么简单。”
面对这么一席话,自小丰衣足食,不,是锦衣玉食的夏梨根本无言以对。
“我们都想让从暴政中获得喘息的机会,仅此而已,没有那些将我们奉为英雄的百姓口中的深明大义,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心系天下’,我们就是几个可怜的吃不饱饭的穷人,只是想拼上自己的所有,求几顿饱饭而已。”
她的语气没有多大的起伏,甚至于更多时候像是在讲其他人的故事。
“我就是用这样的初衷去打仗的,但是后来,我为的,就是我北召子民。”这一刻,她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壮烈。
“或许你会觉得我自作多情,但是你不觉得上天让我在北召子民饱受折磨的时候重新醒来,是有用意的吗”
夏梨觉得嗓子一阵干涩,虽然她很想告诉她,他们之所以会唤醒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巧合,可是当她一本正经地望着自己时,她真的说不出这样的话。
就像从前一次苏不啼抢了她的桃花酿时说过的,这世上,没有单纯的巧合,一切皆是因果注定。虽然当初的她乍听到这话时,心中充满了嗤之以鼻,可如今,却隐隐地想去相信。
“所以,并不是我想去做什么,而是我的北召,需要我去为它做什么。”
“那么,你觉得,现在的北召,需要你做什么”夏梨咽了咽口水,游移不定地问道。
夏无双转过头,眸中像是收敛了亘古的月光,潋滟无匹。
“他要我再一次为他燃起狼烟,我便不能负他。”
望着她眼中的决绝,夏梨第一次切身地感觉到,青川真的再无太平之日了。
北召,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
虽然与牧徊南风他们成功会师了,可是众人着实高兴不起来。一方面,南风凤曜出云三人和朱雀云雀二人都受了伤,一行人的战力骤然下降了不少。另一方面,轻缨被抢夺,七剑合并对抗不动明王令的计谋也算是胎死腹中。
一时间,一片不祥的乌云久久地盘旋在众人的头顶,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叩叩叩。”
洛白听到了敲门声,兴致阑珊地抬起眸子。
来人是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牧徊,他瞧着他这么大半夜还静坐不睡,有些担忧道:“我瞧见你房里的灯还亮着,便想进来瞧瞧。”
“朱雀他们怎么样了”他眨了眨满布血丝的眼睛,问道。
“不算糟,却也算不得好……”说到此处,他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舅舅有话直说便是。”
“伤朱雀的,可是冰雪女帝”
洛白点点头,接着便皱眉道:“怎么,朱雀情况不妙”
“这倒不是,只不过我同朱雀他们相识这么多年,还没瞧见过他二人双双负伤的,原本以为‘混沌六杰’不过是虚名太盛,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名不虚传。”
洛白不置可否。
桌上的灯不知是被风吹着了,还是灯油燃尽,晃了两下,灭了。这么一来,整个屋子就只剩下了床头的那盏灯,那灯雾蒙蒙的,到面前的时候,几乎只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上一点点。
二人好似不甚介意,仍围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轻缨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如今几人最头疼的,当属轻缨被夺之事。
“他们总共只有三人,她不懂武,其余两人身上皆有伤,此时正是抢夺轻缨的好时候。”
牧徊面露难色,“话是这么说,可是……”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把轻缨夺回,其他的……”他停顿了一下,她双眼紧闭的脸从脑中一闪而过,那张脸同她躺在棺椁中的青紫色脸重合在一起,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直直地刺穿了他心头最软的那块血肉。
牧徊当然知道他心中所想,瞧着他如此挣扎,心下不忍,便不理会他的犹豫不定,替他将话接了下去。
“其他的,也很重要。”
洛白眉头紧皱,却是不说话地望着眼前只剩孱弱火星的灯烛,道:“顾宸那边……”
“那边你不用担心,只不过,舅舅在这里要问你一句,禅让的事,你可想好了”
洛白的脸有一半笼罩在夜色里,看不真切,他转了转手中的杯子,那杯子磕在木质粗糙的桌上,发出笨拙的闷响。
“这个皇位,原本就是属于皇叔的。”
“你真想好了”牧徊头一次如此步步紧逼。
“舅舅权当我这是任性吧。”
听到这儿,牧徊却没再逼问,而是轻轻地笑出了声。洛白听到动静,不明就里地望向了他的脸,“舅舅这是什么反应”
“这哪里是任性,根本就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了。”
他闻言,也是轻笑出了声。
夜幕低垂,月色正酣,窗外的树丛中,似乎有微光扑朔,却无人问津。
原本,这可以是一个美好的夏夜。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想要日更。。都会遇到不可抗力。。算了。。我默默地发肥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