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瑛在门外禀报,话音刚落里面便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嗓音,却掷地有声,
“让她进来吧。”
“是。”
江瑛推开了门,谢明依再也没有看这位老将军一眼,迈步进了屋子里,随后江瑛关上了门。
一路走来久违的水榭楼台,不知不觉间谢明依发现自己竟有些思念这里,一直到她走进书房,看到谢老太爷的满头银丝之时,谢明依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触动。
那个严厉的,冷酷的,甚至不近人情的祖父真的老了。
“五年不见,便忘了家里的规矩了吗?见到长辈也不知道行礼了吗?”
彼时的谢老太爷正在作画,笔下一朵幽兰正傲然绽放。
拼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谢老太爷自己就像这兰花,一辈子都不服输,可偏偏子孙不争气,他也是无可奈何。
唯一崭露头角的孙子却是个女儿身,对于当时的谢老太爷也是一件极其无奈而又悲哀的事情了吧。
“明依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向祖父请安,是以谢氏子孙谢明依的女儿身份,还是皇帝亲封的九门提督谢明依,请祖父指点。”
谢明依淡笑着,眸中不见分毫的波动,就像是在谈笑风生,可那双眼睛,一直到看到那双眼睛的那一刻,谢老太爷骤然一惊。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期都会有不一样的形态,不一样的目光,幼年的青涩青年的锋芒,中年的混浊,老年的清明。
他用了几十年才勉强的将世事掩在这双眼睛后面,而眼前的人,不过三十不到,却已经……仅仅凭借那一双眼睛,便可以震慑这朝中大部分的权臣。
这一刻,谢老太爷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什么要压制谢明依,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会在今天将谢明依召回。
她,就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刃。
过去是,现在……亦是。
“自然是我谢家的子孙?堂堂九门提督的跪拜,我谢兰可受不起!”说话间手中的笔已经扔到了地上,溅起了一地的黑墨,三两点落在了谢明依青色的衣角上,青竹之上点点斑痕,竟别有一番景致。
“孙女谢明依见过祖父,祖父安康如意。”
谢明依跪地叩拜,声音极其平静,就在这一刻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们就是一对极其和睦的祖孙。
但谢兰知道,在七年前的那一天开始,他们祖孙之间的情分便再也回不去了。
“你知错了吗?”
谢兰缓缓坐在椅子上,看向地上的谢明依,一双清明的眼睛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孙儿知错。”谢明依抬起头,挺直了后背,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淡淡道,
“自古帝王无情,是孙儿错信了帝王心。此为一错。世态炎凉,世人惯于捧高踩低,是孙儿错信了人心,此为二错。知人心凉薄而不知躲避,此为三错。一步错,步步错,致我谢氏一门荣耀不顾,此为大错。”
坐在椅子上的谢兰骤然间心口一缩,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个孩子总有这样的本事,明明她说话的口气那么平淡,明明她看上去仿佛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情,偏偏每一句都怼在了人的心口处,能要了人的半条命去。
简简的几句话,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带过了过去的一切,委屈,荣耀,悲痛,和折磨。
良久的沉寂后,谢兰终于开了口,
“怪我吗?孩子。”
怪我当初看着府中人欺凌你,却袖手旁观吗?
怪我眼睁睁的看着你进了大牢,却视而不见吗?
怪我眼见着你风云再起,又将整个谢家压在你的肩上吗?
怪吗?谢明依曾经在这几千个日夜里问自己,一直到最后,她终于给了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世人都想把自己的不如意怪罪在别人的身上,那样自己就能活的轻松一些,说是怪,其实不过是推卸责任的借口。其实这一切,不过是自己想要的太多。怪的了谁呢?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念之差罢了,功名利禄,是为了自己亦或是他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仅此而已。”
人生的大起大落,对于谢兰而言一切已经是过眼云烟了,可他依旧放不下这后辈的子孙们。
谢明依的回答在谢兰的意料之外,同时,却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果……有一天,我把整个谢家交给你,你愿意代替祖父守护这个家族吗?”
谢明依心中讶异,讶异之余却也有一种情理之中的感觉,抬眼笑看着书桌后面的祖父,
“祖父,我是个女子,怎扛的起整个谢家?”
看了谢明依好半天,谢兰突的冷笑道,
“怎么?你愿意替皇帝抗起朝堂,不愿意替老头子我抗起这一个家吗?”
“不敢。”谢明依不紧不慢的解释着,
“对于孙儿来说,皇帝的担子比这一个家的担子轻多了。”
‘啪!’的一声,茶杯摔落在地,白瓷的碎片散落一地,
“那你是不愿意帮老头子了!是吗!”
“是,风雨飘摇的一叶破舟,谢明依以一己之力抗不起这么重的担子。大哥二哥无论是年岁还是资历都比我更有资历担当重任……”
“滚!”
一卷诗经砸在了谢明依的头顶,一阵痛感袭来,谢明依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暗,过了一会儿才重见光明。
但耳边谢兰愤怒的声音依旧不曾消散,
“滚!我谢兰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你给我滚!带着你那个娘,和你那个妹妹给我滚出谢府!从今往后我谢兰和你母女三人再无瓜葛!”
容璟破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无数的书籍铺天盖地的砸向谢明依,而后者躲也不躲的跪在地上,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
良久,屋中的风雨停歇了,谢兰也累的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整个人大口的喘着气,厌恶的不欲再看一眼谢明依。
谢明依站起身,容璟连忙迎了上去。
“走吧。”
谢明依弹了弹身上的灰尘,迈步走出,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平静的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