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立后了。
即便皇帝没有亲自说出口,可这消息却迅速的在皇宫中蔓延,让人来不及阻止。
烛光下金色的护甲冰冷而璀璨,上面镶嵌着一颗颗耀眼夺目色彩缤纷的宝石作为装饰,装点着它的主人奢华而又高贵。
然而当那锋利的指甲从少女的皮肤上轻轻划过,红色的液体从指甲上滑落,依旧是那么的光鲜。
宫女忍着疼痛,不敢出声,一直到旁边的嬷嬷挥了挥手,这才敢起身端着茶水离开。
“娘娘,陛下若是想要立后,左右都是要和您商量,外面的不过是下面的人随意的揣度和猜测罢了。”
嬷嬷努力的宽慰道。
贵妃榻上的女人终于有了反应,缓缓的抬起眼帘,看向身旁的嬷嬷,
“这宫里属你跟随我最久,也甭拿这些哄人的话唬我,是谣言还是事实我还是分的清楚的。皇帝大了,翅膀硬了,即便是立后也不过是知会哀家一声。
先帝是先太后的亲生子,却依旧免不了会忤逆一时,哀家想的开。”
听上去都是极为明理的话,然而在这极为通情达理甚至有些凄惨的退让背后,是太后极度的不满。
“只不过皇帝有一句话说得对,这宫里是愈发的没有规矩了。下人们到处乱传主子们的话,这才多大会儿的功夫,已然传到了哀家的耳朵里。舒妃掌宫如此,实在是让人难以放心。”
皇帝想要立后,既然他不将自己这个母后放在眼里,以这样的形式让她知晓,太后这般常年浸淫宫围的人又怎么会轻易的坐以待毙?
怎么传到她这里的话,就会怎样的传回去。
皇帝不在意,他总要在意这满朝文武的舆论吧。
太后这一击落在了舒妃的身上,似乎是在逼皇帝就范。
刚刚修好不久的母子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再一次猝不及防的拉开。
整个宫围都变的紧张起来。
太后再无势,终究是先帝的遗孀。
当天夜里谢明依便同安德鲁被叫进了皇宫里。
身边的安德鲁带兵打仗有一套,可是轮到这宫围的纷争时很明显的不如这些文臣。
但是皇帝对其的提携之意也已经不由分说。谢明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知道朕为什么叫你们进宫吗?”
龙椅上的皇帝终于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
“臣等不知。”
两个人齐声回答。
随即只闻一声嗤笑,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下面低着头的谢明依,
“整个长安城都快知道了,朕的两个大臣竟然不知道。朕,是不是应该治你们一个失职之罪?”
谢明依和安德鲁互相对视一眼。
皇帝早朝后的一句怒言早已经在长安城里刮起了一阵龙卷风。
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
“谢明依,你说。”
被点到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这皇家的事情又岂容他们这些人评判。
然而皇帝既已将自己同安德鲁叫到了宫里,没个主意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陛下,臣以为这是陛下的家事,臣等不应干涉。”
谢明依道。
“朕的家事吗?你们要真的觉得这后宫的事是朕的家事,还会在后宫里放一个个耳朵吗?”
“臣不敢。”君主震怒之下,谢明依同安德鲁立刻跪在了地上,企图平复着君上愤怒的情绪。
“那就说!”
皇帝的心绪已经处于边缘,这个时候他不想同这些人打着太极。
尤其是眼前的两个人,都是他要用到的重臣。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将二人叫进宫里来。
“陛下,臣以为皇后乃是六宫之首位,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后。此时另立新后并无不可。”
谢明依惊诧的看向身旁进言的安德鲁,后者的神情严肃,而那双蓝色的异瞳之中掩藏着的让她有些看不分明。
这人啊,果然不能单单的从表面去瞧的。
“继续。”听到安德鲁的声音,皇帝的眼中同样一闪而过的惊诧。
他的本意是让安德鲁见识一下谢明依的缜密之处,没想到谢明依一直在推托,反倒是安德鲁的这番话让他刮目相看。
即便他整日都在听这些文臣们的左右逢源之词,但是他一直以为安德鲁身为异国人的想法不会那么周到。
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啊。
“只是若是要立后,从礼法上讲,总是要太后点头的。”
礼法上讲,瞧瞧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谢明依心中对安德鲁的看法突然间有些改观,她本以为这样一位武将,却没想到竟是又一个苏衍。
不知道应该说是,苍天有眼,降如此的有勇有谋的良才于大燕,还是应该说这人的七窍玲珑心未免也太通透了。
“太后的话你们没听到吗?她老人家一句话,朕还怎么立后?立谁为后?”
“臣无能。”
倏的,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身旁的安德鲁紧闭着口,很明显是“没有了主意。”
她就知道这得罪人的事最后还是得落在自己身上。
“启禀陛下,解铃还需系铃人。陛下若是想让太后回心转意,自然要让太后满意了才是。”
“那怎么才能让太后满意啊?这正是朕宣你们二人进宫的原因所在。想办法,快想办法。”
愤怒已经听不出来,只剩下皇家的庄严与威仪。
此时若是再看不出之前是皇帝装样子,那他们的脑子也真的是白长了。
“陛下,解铃还需系铃人。”
谢明依重复道。
“怎么解?难道让朕去给太后跪下磕头道歉吗?”
皇帝提高了嗓音,仕途以此来紧逼对面的两个人想办法。
当然,主要还是谢明依。
安德鲁看向谢明依的目光中不禁多了几分的同情。
看来咱们主子爷的智囊可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两个人连头都不敢抬的跪在地上,谢明依觉得自己头有点发沉,脊背也酸的厉害。
“倒……未尝不可。”
“嗯?”皇帝有些不敢相信,谢明依不会不知道他同这个嫡母的关心并不像外界看起来的这般融洽。
再多的缓和也无法改变她曾经苛待自己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事实。
只不过有些不清楚,但是一直陪着他的谢明依不会不清楚这里面的情况。
“陛下,太后她,终究是您的母后,先帝的正妻,从人伦礼法上讲,陛下向自己的母亲道歉,将会是天下学子的楷模。大燕向来以孝治国。”
安德鲁:“……”
虽然不清楚谢明依的话哪里戳到了皇帝的痛处,但是安德鲁感觉得到这屋子里气氛的紧张。
能在皇帝的威压之下拼死说出这番话的人,应该很少啊。
而这些,又是让人无法否认的真心话。
一句大燕向来以孝治国,提醒了皇帝,让他从仇恨中惊醒。
刚刚那一瞬,他想起了童年时,那女人从自己身旁经过,身边的人‘不经意’的绊倒了自己。
寒冬腊月里,那女人宫里的内侍将自己‘不小心’推下了河。
还有一次成年后,甚至被火烧死。
若不是他命大,若不是他成年后有人帮助,恐怕他早已命丧黄泉。
他如何能甘心的向那个女人低头啊。
“朕,知道了。安德鲁,你先出宫吧。谢明依,你留下。”
“是。”安德鲁起身,看了一眼身旁匍匐在地的谢明依,缓步退出了御书房。
她不喜欢同他独处一室,就像所有的人都有着向往光明的本性,而惧怕黑暗。
“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出奇的平静和镇定,让谢明依更加的确定了帝王的成长。
谢明依道,“是,别无他法。只不过陛下是九五至尊,不必向寻常的百姓家一般,您只需向太后道个歉,让她老人家明白您的心意便可。”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嗤笑,
“道歉?”皇帝的声音中充满了嘲讽,
“她怎么会简单的满足于朕的一句道歉啊。她想要的比这多多了。”
身处高位,却依旧会身不由己。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免俗。
他和这些朝臣们一样,有着自己的不如意,自己的不得不去做,不去思考。
以前的他更多的会选择逃避,而现在的皇帝已然学会了直面。
帝王的成长,代价却是江山的岌岌可危,不知道先帝见到现在的局面会做何想。
谢明依张了张嘴,
“恕臣多嘴,陛下一定要立舒妃为后吗?”
那本来已然离去的目光陡然间回到了原处,皇帝眸光微沉,
“是。”
“可舒妃娘娘如果知道陛下为了她的后位做了违心的事情,定会阻拦陛下。”
这是谢明依迄今为止同他说的唯一一句看起来算是逾矩的话。
“为什么?”皇帝的语气也在一霎那间变的温和起来,然而他自己并未发觉。
“因为娘娘深爱着陛下,于娘娘而言,陛下比这世间的所有更为珍贵。荣华富贵在娘娘的眼中不过是一抔尘土。”
“你很少这么赞许一个人。”皇帝说,
“朕的后宫佳丽三千,爱慕朕的人不在少数,为何你偏偏替舒妃讲话?可是宁国公许了你哪些好处?
朕可是听说宁国公的寿辰奢华靡费,以前你不是最看不惯这些的吗?”
很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其它的情绪在里面,就好像两个旧友又重新聚到了一起,感慨彼此这些年的变化。
然而,谢明依很明白,曾经那个把酒话桑麻,芳草斜阳下的青葱少年早已逝去,她也不再是那个天纵风流的少年。
如今的谢尚书面对的是大燕朝的帝王。
谢明依低垂着眼眸,那早已被她忘记的心绪却在此刻渐渐浮起,她没有回答皇帝的话,因为他也根本没有打算听到自己的答案。
可两个人的心中达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舒妃对皇帝的爱慕。
“上一次蛊虫发作很难受吧。”
皇帝提起蛊虫的时候,谢明依下意识的颤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也许会有一丝的不忍,但是却被什么所掩盖,皇帝道,
“你应该理解朕,朕,怕极了背叛。”
“臣明白。”
“待事情了了,朕许你和慕容的婚事。”
“……”
“你终究是个女子,慕容是个不错的,有他在你身边,朕也放心。不枉你助朕一场。”
皇帝的开明和体贴让谢明依有些不适。
幡然醒悟了吗?
洗心革面这种情况的发生是有的,可全部的革新却是微乎其微的。
皇帝的话再动听,可谢明依却不会相信。
因为人即便再怎么改变,可他的本性却是不会变的。
比如说,所有人通有的——自私。
反而让她隐隐的觉得,有些她并不知道的危险正在暗处潜伏。
可她又希望自己想的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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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皇城的谢明依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只不过同以往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慕容九。
靠在他的肩上,马车里也似乎比往常暖和了一些。
“他问了?”
进宫之前谢明依便同慕容九猜测着可能是为了白日里的事情。
果不其然,被她猜中了。
“嗯。”谢明依慵懒的倚在慕容九的怀里,脑子里却在回想着皇帝的最后一句话。
“慕容。”
“嗯。”
“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周围有些反常的地方?”
谢明依总是觉得有些担忧,怕的不是最后那突然的一击,而是那些在平日里看似不起眼的埋伏。
因为最终取决定作用的恰恰不是万众瞩目的那个人,而是这些陪衬。
“反常倒是没有。眼下山庄还在恢复的阶段,即便是有人想做什么,也不会在这种时候露出马脚。”
慕容九不知道谢明依想问的是什么,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回答她。
即便如此,她依旧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比如说,山庄里进了一些外面的人。
再比如说,眼下的风平浪静只是表面的现象。
慕容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很多人的眼睛都放在这里。
前一任庄主慕容卿野不会不清楚,只是默认了而已。
而慕容九呢,想必也有自己的打算。
“许是我多想了,但是你还是多加小心为上。注意些平日里的吃食,林笑笑不是在你身边吗?让她验好了,没有问题才能放心。”
谢明依嘱咐道。
她实在是有些不放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