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从牢里出来的那一天,苏同鹤便找过我。”
谢明依说。
从地狱中刚刚踏出的人,可想而知对于光明和生存的期盼。
再硬的骨头也会被那日复一日的暗无天日磨成一堆白粉。
苏同鹤是在谢明依从皇城回府的路上拦下她的。
——以你的聪慧,想必这五年你应该想清楚了很多事。那就该知道,如今的苏家已然不同往日。我苏氏能将你从那大牢里提出,自然也可以把谢大人送回去。
所以,苏相深夜拦下卑职,仅仅是为了告知卑职能走出那扇门要对苏相感恩戴德吗?谢明依问。
那眼光中的忌惮和凌厉,让谢明依感觉到了死亡正一步步的逼近。
——皇帝宣你,不过是想维持朝堂的局面,实话告诉你,我苏氏从未有谋朝篡位之心。恰恰相反,苏某是在努力的维护朝纲的稳定。
苏相的意思是,您的大权独握是应该予以支持的是吗?谢明依笑了笑,道,同赵家的天下相比,并无任何区别。
——谢明依,你不要再做梦了。这是一个时代的声音,这个朝代,你身处的王朝决定了这就是一家之天下!与其让那个毛头小子在那龙椅之上胡作非为,老夫这是为了天下苍生!
啊呀,苏相不去作状师真是可惜了。谢明依感叹道。
——你想飞蛾扑火,本相不拦着你,但是你记住了,离衍儿远一些。这是我允许你站在本相眼前的唯一前提。
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子墨见识了。谨遵相爷之命。但是,子墨有个疑问,可都同相爷请教?
——讲。
将军是相爷的爱子,那皇后呢?她为了苏家牺牲了那么多,相爷可都会同这般一样的惦记远在那深宫之中的苓儿?
谢明依问。
苏同鹤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仿佛无所畏惧,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挑衅他。
——苏家的地位是对她最好的支持和保护。
他说。
谢明依笑了笑,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凄凉。
她说,其实在相爷心里,苏将军比身为皇后的女儿还要重要,将军宁愿将毕生的心血投入到将来大有作为的苏将军身上,也不远去看顾一眼自己那可怜的女儿。
苏同鹤很气愤,冷哼道——身为中宫国母,就要有作为国母的意识和担当,牺牲一些是必要的,哪里只能顾着儿女情长?
儿女情长吗?苏相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败给苏大人子墨心服口服。
那一天她是被苏同鹤骂出马车的,如果不是仅剩的那点理智和修养在提醒着苏同鹤,恐怕那人的脚早已经踢在了自己的身上。
————
素月惊讶的听谢明依讲完,突然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寒意和悲哀席卷着身体。
这世界,怎么能这么冷?
“那……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谢明依挑起唇角,不着痕迹的带上一丝嘲讽和凄凉,
“面对一个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上旁人榻上的男人,你说,我能赢吗?”
素月张了张嘴,确实,面对这几乎可以牺牲一切的狂人,谢明依这般面冷心热的人又怎么会赢?
是啊,她输的心服口服。
————
正月十六到十八,整整三天,皇帝将自己办公的东西搬到了合欢殿,也就是舒妃的寝殿。衣食用品,皆是上等的,每天不停的从内务府搬进了合欢殿。
正月十九,皇帝微服出巡,走访长安城内。
“陛……爷,咱这是要去哪儿?”
陆盛春穿着一身管家的衣服,而身前的皇帝脱下了龙袍,依旧穿着华贵,像极了王孙家的公子。
风流倜傥。
“就在这街上走走,面前长安的百姓不是受了水灾,朕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说一般,尽力的赈灾,帮助百姓。”
离着水患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皇帝此刻才出宫视察,陆盛春摸不准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不懂,可有人却明白。
比如说,前方浮生茶楼里的谢明依。
谢明依正在雅间里品着普洱,听着外面雅官儿拉着二胡,唱着曲子。
今儿个浮生茶楼的说书人未至,以至于多数是因为好奇那昨日故事中的司命究竟是何结局的客人们好不遗憾。
好在今儿请的雅官儿不仅拉了一手好二胡,更是天赐了一副清亮的嗓子。
“我说,你都是从哪找来的这些能人异士?偏生在别人家倒是从未见过。”
谢明依问荀九幽,后者当时颇为得意,
“从衣食住行到兴趣爱好,给他们的都是最好的,即便用不着这几位,依旧好吃好喝的供着,月银领着,图的就是这么一个新鲜劲。”
“怕就怕这人心不足蛇吞象,旁人想要挖你的墙角。”谢明依好心提醒道。
荀九幽瞥了她一眼,揶揄道,
“像你这种有被害妄想症的人,是该注意。”
谢明依:“……”
同荀九幽说话的空当,谢明依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见长街之上两张熟悉的面孔缓缓走近。
“那……那不是……”
谢明依吃惊的有些说不出话。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吓成……那……那……那……”
荀九幽顺着谢明依的目光看去,那已经走到隔壁商户门口的两个人……好像是皇帝和他身边的太监。
至于荀九幽一介商户是怎么认识的皇帝,和身边这位尚书大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那是……”
荀九幽不敢说出后面的两个字,巧的是同她一般的谢明依也不敢。
“哎哎哎,他,他是不是进来了?这怎么回事?”
荀九幽看向谢明依,“怎么办?你说……”
谢明依苦笑出声,
“还能怎么办,躲躲吧。你这有没有后门什么的,咱俩出去躲躲。”
荀九幽无语望天,冷笑着道,
“这位主怎么想起来微服私访了?这是想要体察民情吗?”
后门?呵呵,抱歉这个时候出去即便是有后门,也会同门口进来的两个人打着照面,还不如待在屋子里,等着二位离开。
然而好巧不巧的……向来以谨慎着称的浮生茶楼的小厮竟然将茶水洒在了贵客的身上。
“怎么回事?长没长眼睛啊?你们荀老板都是怎么教你们的?”
“抱歉,非常抱歉,小的这就给您换一壶茶……”
小厮一个劲的陪着小心,生怕惹恼了眼前的人,起什么争端。
然而,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息事宁人的前提是,两个人都本着‘以和为贵’的原则,而眼前的人很明显就是借机寻事的。
“这是一壶茶的事儿吗?瞧你这穷酸样,你知不知道爷这一身衣服你就算倒一辈子的茶都卖不起!叫你们老板出来!”
贵客是个年轻的男子,长的也算眉清目秀的,同他一起来的人亦是衣冠楚楚,锦衣华服。全然没有一点相劝的意思,而是在一边唇角噙着笑意等着看一场好戏。
“那是谁?”不远处落了座的皇帝问身边的陆盛春,
“看着有几分的眼熟。像是……”
“看上去像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孙。”
陆盛春瞄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毕竟眼下宫里最受宠的主子便出自宁国公府。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抹晦色,然而很快的便掩饰了下去。
陆盛春看着皇帝并没有所动作,也不敢轻举妄动。
近来,他有些摸不清这位主子的心意了。
皇帝并不在意一个负责倒茶水的小厮是否受了委屈,亦或是宁国公府的人是否仗势欺人,他想看看荀九幽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果不其然,楼下闹的越来越大,楼上的荀九幽再也坐不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在她身后还有一袭蓝衣的那人。
“呦,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宁国公府的小少爷,还真是稀客啊。”荀九幽笑着朝着楼下走去。
配上她特有的酥哑的嗓音,再加上难得一见的清丽容颜,一时间倒是让众人失了神。
谢明依看了一眼身前的荀九幽,明明已经快要三十的人,却保养的像二十刚出头的小姑娘,那宁国公府的小少爷会看花了眼也并不意外。
等到荀九幽走到眼前的时候,‘贵客’才在友人的提醒下回过神,看着在府中几乎是禁词的荀九幽,一时间嚣张的气焰竟熄灭了许多。
“少爷这件衣服属实珍贵的很,小店招呼不周,请少爷多多担待,您这件衣服我原价赔偿,今儿的茶水点心算我请您的。您呐消消气,和这些犯不上的人生气,有失身份。”
荀九幽笑着说,一番话滴水不漏,让这位小少爷想了半天也挑不出错来。
谢明依站在荀九幽的身后,看着这位小少爷脸憋的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的样子,心中只觉得好笑。
年少轻狂原来是这般的模样。倚仗着自己所拥有的便目中无人,觉得这天地之间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存在。
殊不知自己方才的一番作为在荀九幽喊出“宁国公府”四个字的时候已然是给宁国公府摸黑,给宫里的舒妃和皇帝摸黑。
她们是出来解围的不是让宁国公府脸上无光的,该给的警告荀九幽基本上已经做到了,是时候了,她应该给宁国公府的这位小少爷一个台阶下。
“连城这件衣服是你过生日的时候国公爷特地从江南定制的吧。也怪不得连城如此珍视。”
谢明依笑了笑,说话间看向荀九幽,“荀老板真是大手笔啊。”
荀九幽故作吃惊的看了一眼谢明依,道,
“竟是如此,果然是我孤陋寡闻了。银子是小事,国公爷的心意才是顶顶重要的,我在这代店里的伙计要陪个不是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将这国公府的仗势欺人说成了因为这是祖父心意所以才大动干戈的一片孝心。
不远处的皇帝见此不由得眼中浮起一丝笑意。
这不是在为国公爷捡面子,是为了他和舒妃。
在大宅院里出生的孩子本就比这外面的寻常人多了一分心思,再加上眼前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无数人整天挂在嘴边,不得不忌惮的谢明依。
时至今日,宁连城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一巴掌。
他本就打怵谢明依,再加上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他也大概听出了这是在维护自己,也就借着说了下去,
“……是啊,是祖父送我的生辰礼物。”
这个时候在朋友们之间的面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两个人的提醒下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
“很贵重,刚刚我失礼了,请荀老板多多担待。”
荀九幽笑着摆手,做生意的人向来皆是以和为贵,圆滑通透的荀九幽自然不例外。
但是……竟然这么听话,荀九幽转过身看了一眼身后的谢明依,眼中带着几分的敬佩。
能让这混世魔王老老实实的人,估计也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了。
“我还有事,先,先告辞了。”终究宁连城依旧无法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生存太久,连呼吸都觉得压抑,便同着自己的伙伴离开了。
店里的事故已经处置妥当,看起来是个大家都好的结局,但是真正的问题才刚刚开始。
荀九幽看向谢明依,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抹浅笑,似乎是在宣示着默契一般。
大功告成的两个人在转身要上楼的时候不经意的看到了坐在一楼的皇帝和陆盛春。
谢明依微微讶异的样子,荀九幽用羽扇半遮着面,眼中含笑,可扇面后的唇角却多了几分讥讽。
有些事情不是他想要弥补便可以通过装装样子便可以弥补的了的。
民心这个东西也不是说收就能收的,在这一点上荀九幽十分的赞同谢明依的人情凉薄论。
但是眼下眼角余光里,她更佩服身旁这人的反应和表演出来的一切。
简直是同宝林班子的秋楚笙相比也丝毫不逊色。果然啊,人生如戏,身在高位的人更是要具备极佳的演技。
似乎犹豫了一下,谢明依朝着不远处的二人走了过去,走进之后刚要开口称呼,被皇帝用手中的折扇打断,
“叫六爷。”
“……”谢明依愣了愣,忽然间反应过来,皇帝在先帝爷的膝下排行第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