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孙冉依旧有些没有回过神,满脑子都在想,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或许对于十岁的他来说,君心太过难测,也是他单纯的心性同这深宫的第一次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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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里,谢明依看着对面的皇帝,在他的身上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少年的影子,这个人让她感觉到很陌生,陌生到,她有的时候在怀疑,是不是真的有可以换掉灵魂这种事情。
她宁愿相信这样荒谬的理由,也不想去相信,那个温柔的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帝王无情,有情的人注定不能站在这个位置上,谢三,醒醒吧,这是男人的事情,只有权利,没有感情。”
皇帝俯视着她,眼中的谢三凄凉的一笑,仿若要凋零的花。
“我不信。”谢明依说,随即轻笑起来,却带着几分的痴狂,凄凉,
“赵永诚,人活一世,若是连感情都没有,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差别?”
“冥顽不灵。”
扔下这么一句话,皇帝转身离开,明黄色的衣角逐渐的消失在谢明依的视野当中。
泪水从眼角滑落,滴落在潮湿的稻草上,晕染开来。
苏州
接到了从长安传来的消息,明英找到了在书房里的苏衍,也就是乱军的首领,赵永霖。
彼时的赵永霖坐在书房里,手里握着从长安飞鸽传书来的信件,谢明依被抓了。
而谢母正在回苏州的路上。
“侯爷。”明英走进书房,手里端着羹汤,
“这是我做的羹汤,近日听副将说,你睡得很晚,为了江南的政务操劳,这些日子里瘦了不少,这羹汤最是滋补的。”
明英进了书房里说道,看见是明英进来,赵永霖将自己手里的信件放在蜡烛上,不一会儿的功夫,信件便燃烧殆尽。
化作一片灰烬。
“你来了。”赵永霖说着,目光落在了明英的手上,看着她手里的羹盅放在自己的面前,将汤勺拿了起来,却在喝下羹汤之前说道,“跟你说过,以后不要叫我侯爷,要叫我将军。”
明英脸色微难,有些不明赵永霖为何对一个称呼如此执着,只不过这侯爷一声,是为了小姐叫的。
“我……只是一时间还不能忘记夫人……请侯……将军赎罪。”
听见夫人二字,赵永霖的手微顿,眸光闪烁,将手里的汤匙放下,看向对面有些黯然神伤的明英,“有些事情我希望你要清楚。”
赵永霖的态度异常的严肃,这是打她进入苏家开始便不曾见到的。
“将军想说什么?”
“夫人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用你提醒我,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忘记什么,但你也要知道,有些事情若是总是提起,那就会很没劲。”
赵永霖的目光让明英感觉有些不适,仿佛被一条蛇盯上了一般,那目光让她感觉如芒在背。
“我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你,明白了吗?”
明英心中惊诧,赵永霖素来都是温和的,为何今日如此的冷峻,难道是……因为那个人?
心底里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明英十分的惊骇,这么久了为什么那个女人还是要阴魂不散?
明英没有想到自己的表情全部被赵永霖看在眼里。
明英在自己身边的心思,赵永霖怎么肯定不知道,只不过以前他没有说,或者说他觉得还不必去讲。
而眼下呢?
明英刚才的言语让赵永霖觉得心烦意乱,尤其是在谢明依被抓的情况下。
“你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赵永霖说,说罢便不再看明英,后者应声离开了书房。
只不过临出门之前,明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人的目光虽然在面前的奏案上,可心思却不在这里。
关上了书房的门,明英在门口伫立了良久。
她本以为侯爷已经忘记了那个女人,至少也会因为夫人而有所收敛,可方才赵永霖眉宇之间的神色分明就是,在纠结,在担忧。
那个女人,真是该死的。
书房里,赵永霖看着奏案上的陈词,是杭州递过来的消息,只不过……这里面的内容,有些不对啊。
杭州的财政有些问题,虽然说浙江是自己的岳父在坐镇,无论出于什么角度,他的这位岳父不会出卖自己,可现下这确实是有问题的。
想了想,赵永霖觉得杭州要查,可怎么查确实一个问题。
恰逢此时,风硕求见。
看着对面的风硕,赵永霖已经知道他为什么而来。
自然是为了那个人。
“看在那人攻下苏州城的功劳上,请将军出手相助。”
风硕双手抱拳,一边单膝跪地,请求着赵永霖,希望他可以出手相救。
即便他知道,赵永霖的夫人因谢明依而死,可谢明依是为了救赵永霖这也是切切实实的。
“长安太远,我的手伸不到那里。”赵永霖说着已经走到了风硕的面前将他扶起,
“但是你放心,我会找人去长安周旋的,有钦天监的那位在,谢明依不会有事的。”
钦天监的那位?风硕心中疑惑,赵永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道,“你放心便可,眼下重要的是谢夫人能安全的到达苏州,如此才不负她此行的目的。”
赵永霖说的很有道理,因为对于谢明依而言,最重要的是母亲的平安,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也不会赶赴长安。
“多谢将军不计前嫌,将军……”风硕有些感动,甚至说是激动。
谢明依对云初夏做的事情,足以让赵永霖憎恨她,可非但没有落井下石,这个时候还会选择去救人,实属不易。
可如此的行为,可以说是慷慨大度,不计前嫌,也可以看到此人的心机之深,风硕感觉到一种危险,一种同那人一样的危险。
在谢明依的身边,他随时都会被看透,而在赵永霖的身边,他总是会堵死所有的舆论和不利的方面。
“对了,我这里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赵永霖说着,转过身拿起桌子让的信件,交给了风硕,后者接过之后看着上面的内容,也觉得十分的蹊跷。
这确实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杭州的财政怎么可能只有这一点?
“将军的意思是……”风硕没有忘记,浙江的总督是赵永霖的岳父,自己是谢明依的人,这个时候过去难免会让其对自己产生一些不必要的猜测,至于自己的出身,是很容易查到的。
“你去帮我查一下杭州的财政,只要清楚便可,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会让副将陪同你一起,一定要注意安全。”
赵永霖嘱咐着,似乎已经预见了风硕此一去杭州一定会危险重重。
因为云老爷子仗着自己是赵永霖岳父的身份,敢做出什么事,他心里大概是有数的。
风硕走后,赵永霖算是交代出去了杭州的事情,然而眼下谢明依的问题让他觉得很头疼。
救,只有一条路,劫狱,但是眼下大燕的兵即将要兵临城下,陆锦带兵,还有安德鲁,两个人一文一武皆是十分出众的人物。
面对这两个人的攻势,自己该如何准备现在还没有一个头绪。
可若是不救……恐怕这江南的官员们会颇有微词。
因为这里面有许多人是谢明依保下来的,虽然谢明依严厉要整顿江南的官场,也有一些是陆锦推举的人,可作为宰相,谢明依对江南官场可谓是了如指掌。
这些人她都很熟悉,有些人是真的有才能,却只是因为时运不济,而有些人一直兢兢业业,有些时候是迫不得已。
这些人是现在江南官场的主要人物。
这江南的事情,少不了他们。
赵永霖很纠结,同样纠结的还有另一个人,钦天监,孙冉。
二十年前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钦天监的主事,可以说深得天恩。
他观测到了天象,这大燕江山命数还有很长,只是帝星却已经不在长安,文曲星光芒微弱,真的多年,他一直注意着那颗璀璨的星星,没想到她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皇帝已经传了话来,他可以去探望谢明依。
孙冉知道,这是陛下在顾念旧情。
如果不然,又何必让自己前去探望?
皇帝终究是不想杀她的,即便她做了错事。
现在的孙冉已经不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少年,他明白这宫里面的争斗,明白即便千帆过尽,可那个皇帝的心里却始终存在着那个人的一席之地,明白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有很多的不得已。
可不得已,不是谢明依要承受那么多伤害的理由,不得已,也不是皇帝要利用她的理由。
会有今天的这一步,天象没有提醒自己,孙冉却早已经预料到。
当初那个人可以为了少年闯西山,差一点丧命,现在她便可以为了家族,选择推翻这天下。
海捕文书已经发了下去,是抓捕谢明依母亲的文书,孙冉不知道皇帝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发下的这样的指令,只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
而自己也不会选择去劫狱。
二十年,他在钦天监里面已经待了十五年了,这十五年几乎每一天他都在想,人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祖父不让自己离开那个山村,是为了要保护自己,怕自己受到外界的伤害,而谢明依不想让自己踏入皇宫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不被深宫所吞噬。
然而到最后这两个想要保护自己的人,一个早已经撒手人寰,另一个正身陷囹圄。
孙冉只觉得,有些讽刺。
争斗,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一步步的看着六皇子成为如今的皇帝,看着那个人由天之骄子变的浑身伤痕,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权字。
牢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谢明依躺在坚硬的石头上,看向门口的方向,只觉得有些陌生,沿着那深红色的衣角向上,她看见了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
孙冉。
当今有名的幻术大师,曾经谢明依不信所谓的占卜,一直到遇见了闻姑娘,那个往昔阁的女主人。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如此悬妙的事情。
“我来看看你,有没有死透。”刚一进门孙冉的鼻子便有些微酸。
他不是没有在牢里面见过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总感觉她看上去,怪……沧桑的。
是的,不再是他印象里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稳操胜券的人,现在的她,更加的落魄。
“有人说,若是孙大师出现在牢房里看谁的话,那就是那个人的死期到了,我这是……被判死刑了吗!”谢明依笑着,看着对面走过来的那个人,比起对死亡的恐惧,她更欣慰。
“你这人真是一刻都不服软,死到临头了还敢乱开玩笑。”孙冉有些不悦的说,即便这里的人很少有活着走出去的,可他依然希望……谢明依可以安然无恙。
“到了这里,我除了和你能说一说话,还能做些什么?”
谢明依有些无奈的苦笑着,可是却可以看得出她因为孙冉的到来真的很高兴。
“你能来,我很高兴,是那种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那种。”谢明依说,全然没有这里是天牢的自觉,也没有自己即将死去的意识。
“花言巧语。”孙冉瞥了她一眼,随即将手里的食盒放下,谢明依早就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只是那食盒有些眼熟,仿佛是自己家的那种。
“我看一看我的最后一顿饭都有什么?”说话间谢明依已经走到了孙冉的旁边,不顾旁边人嫌弃的目光,已经打开了食盒,然而刚一打开,谢明依的动作便顿住了。
“清炒虾仁欸。”谢明依笑着感叹道,“我最爱吃的啊。”
“新月楼的。”孙冉漫不经心的道,可随即在看到那人目光中的怀念时,仍旧不由的解释起来,
“慕容宸还活着,只要你活着,他就会活着。”
谢明依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慕容宸暂时无碍,也是在告诉自己,目前自己没有性命之虞。
“谢谢。”一边说一边拿起第二层的帘子,谢明依不由得舒展了眉间,
“这是火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