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思,明媚一笑道:“你若是不吃饭,我今晚便吃了你,打牙祭这种事,自然是肉越少吃着越香。”
我震惊一抖,毛羽都要炸开。
打那之后,顿顿吃得都十分多。这少年郎也是惊讶了一番,手掌颤了颤道:“你怎么这样能吃……”
我嚼着地瓜,委屈望了他一眼,觉得此情此景十分伤情,我吃多了也是要死,我不吃也是要死……那还是吃罢……于是又包着一汪热泪,趴在他手掌心继续啃地瓜。不出几日,肚子上就能捏起一厚厚一圈肉了。
我约莫也为了自己不再苗条的身形惆怅过几日,蹲在他掌心,四十五度仰望上空的忧郁场景也是有的,但惆怅过去,看见可口的饭菜端过来,便撑着翅膀爬起来,指一指我爱吃的,让他喂我。
反正我就要死了。做个饱死鬼,也是好的。我便甩开膀子,生龙活虎,吃得十分带劲。
直到那貌美少年郎身后又响起一个声音:“少主哇……这只鸟身量不大,可是太能吃了哇……小的这些天粗略一算,它吃的这些东西远远比它自己值钱啊……”
我衔着肉丝一愣,委屈得不得了:你们打算吃了我也就算了,还嫌我不值钱……
这貌美的少主哦了一声,笑得心花怒放,手指捏了捏我的肚子,故意打击我:“你瞧!不止我自己觉得你能吃,他们都觉得你能吃呢!”
他身后的仆人脸色顿了一顿,我也顿了一顿,怯怯嚼着肉丝,趁他不注意赶紧吞了下去。他笑着同身后人道:“且让它吃罢,我们玄魄宫又不缺吃的。”
“可它吃的是不是有点太好了……还得变着花样给它做饭……”
“哦,它正在长身体嘛,喂的好肉质才好。”他说。
我吸了吸鼻涕,埋头继续吃东西。总之是要被他吃的,还不如在我活着的时候,多吃些……最好吃穷他……我鼓着腮帮子,暗暗下定了决心。
可后来,他一日一日养着我,却再没提要宰了我吃了这回事。
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跟我说说话,不过不是很多。大致就是“你再吃我的手就捧不动你了”,或者“你这样能吃可怎么嫁的出去”。
我知道他是笑话我,反正笑话我又不能掉几斤肉,他开心就好。
他喜欢把我捧在手心里,他的手掌十分温暖,皮肤十分细腻,就像软丝绸的料子一样。我身子痒了便在他手掌蹭一蹭,吃得饱了也在他手掌蹭一蹭,睡得舒畅了也在他掌心蹭一蹭。
对了,他打架也打得十分好。每隔十日他都要从宫里找个人单挑一番。听说我还没来时候,他打架的次数十分频繁,俨然赶上一日三餐的频率了。自从我来之后,他打架的爱好略略减了几分。每回打仗时候,他总是给我备下满满当当四五碟饭菜点心,然后告诉我:“我要去打架了,你待会儿别光顾着吃,也要抬头看一眼我的帅气逼人的风姿才好。”
我嘴里含着桃花酥,捣蒜状正儿八经点头。
可他一走,我便只顾着吃了。是以,我从来不晓得他打仗时候的风姿到底有多帅气逼人。他打完仗回来,那四五碟饭菜点心我也就吃得干干净净了。他擦一把汗将我捧在手心里,笑得如日光般温暖明丽:“你看见没?方才我那拳头是不是潇洒极了!”
我吞下最后一口鱼肉,抬起翅膀抹一把嘴,再捣蒜状正儿八经点一回头。
他便笑得愈发明媚开心。
后来我长得大了一些,还不能飞,他觉得我一直在大殿里呆着会闷得慌,也会常常带我出去遛遛,起初他还能捧着我,后来我长得胖了,他觉得累了,便在我腿拴跟绳儿,遛狗一样遛我。这其实是十分毁形象的一件事,对他对我都挺毁形象。因为听下人说:他们少主傻了一样,天天遛鸟玩。也有下人说:你看那只鸟除了羽毛五颜六色挺好看,怎么胖成这样,腿上还拴着绳儿,啧啧,跟小狗一样。
我背地里也曾郁闷地抹了几把泪珠。后来便看开了:我这样算是丰满罢,并不是胖。
其实那时候我不过几岁而已,能看出个甚丰满。我自欺欺人罢了。
有一日他遛我时候,往北走了很远。那一日阳光热烈奔放,他翘了腿往狗尾巴草地上一躺,便睡着了。我腆着肚子寻着一只蚂蚱一摇一摆往前走,我身子实在有些过于“丰满”了,连那蚂蚱都蹦得比我快。我便埋了头一路往前奔,不料没看清前路,扑通撞在一根柱子上,撞得我头昏眼花。那“柱子”的主人拎着我的爪子便将我倒提起来,我眨了眨眼,觉得这人十分熟悉,他是五师兄还是六师兄还是七师兄来着……我认不大出来了。
他嘴唇抖了抖,牙齿打颤道:“小九!你是小九罢!”
我又傻乎乎眨眨眼。
“师父同我们找了你半年,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好想你啊……”他嗷嗷哭了起来,十分动情,连累着我也抬手抹了一把泪珠子,结果便又听他道,“半年不见,你怎么、怎么胖成了这样……呜呜……”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后来,他便拎着我的翅膀,将我带回大梵音殿了。那时候我回头望了望,很远很远的地方,貌美如花的少年郎仍然躺在狗尾巴草丛中,睡得安然舒畅。
师父师兄们觉得我失而复得,对我格外宠爱了。特别是我六师兄,每每清晨便牵着我出去遛一遛,口中念念有词:“你这身量,得运动哇……要么长大之后胖起来,就没人娶你了。”
当时我还觉得六师兄说的对啊,便十分听话地随他出去。后来,才发现六师兄当初这句话说的简直不对,你看本神君长大后身形也算苗条,不依然打了十二万年光棍嫁不出去么。
可在大梵音殿的日子里,每天清晨,望着彤彤的云彩,和瑰丽的太阳,我总觉得很惆怅。
我知道从此,再无一个人将我捧在手心里了。
因为,我太胖了。
我有时候,也十分想念那温暖的掌心。
如今面前虽然模糊看不清什么,但那时时刻刻攥着我的手,给我以温融暖意的手掌,就像当年将我捧在手心里的那个少年郎的手掌一样。我不由十分眷恋。
“阿玉,你快醒过来罢……”他话尾都带了颤音。他拉起我的手往唇边贴,他唇边胡子拉碴,扎得我十分难受。却又觉得莫名感伤,他好像陪了我很久,他从来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哼哼了一声,手心里又钻进许多暖流,我终于能抓住一些了,那暖意行至周身,我觉得很舒畅。
可等我真真切切睁开眼,愣愣打量趴在床边的、还握着我的手那人的时候,彻底傻了眼。他像是觉出我的响动,猛然抬头看我。
他胡子拉碴面容惨白,连衣衫都有些脏乱了。我花了很大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沙哑的两个字——
“孟……泽……”
他当即红了眼眶。
我反应过来他是谁,当即有些害怕了,连忙打算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这个动作花了我许多力气,可我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他便小心翼翼抬了我的手送进云被里,哽咽道:“你莫害怕,阿玉……你不要怕我……我不动你……”
虽然他这么说,我仍不自意缩了缩。这一缩不要紧,我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在丹穴山……这、这这房间的装扮,竟是曾经孟泽这混帐伤我的地方——
他玄魄宫的厢房!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是重重跌在了床上,连带五脏肺腑绵延不断一阵痛。
他再次握紧我的手。不同以往一样,这次我竟然觉得他掌心十分温暖,细细暖流钻进手掌,给我内心捎过几丝心安。
可我惶恐望了一眼他惨白的面色,当即明白这带着他特有气泽的暖流是什么……
这混帐!这混帐是在把他的仙元渡给我啊!
我拼了全身的力气想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他这样的面色,俨然是失了太多仙元的样子啊!
可他左手死死握住我,俯身右手按住我的肩膀,皱眉道:“阿玉,乖,别再闹了……”
他奶奶的!谁在闹了!
我觉得眼泪都要奔出来了,费力出声:“混蛋……放……开……”
他似是明白了我的想法,虚弱笑了笑:“你……是在心疼我?”
我侧了脸,不再看他。可是眼泪就控制不住流出来了。
他似乎也惊了一跳,温热的手颤颤拂了拂我的额发,又颤抖着揩掉我的眼泪,声音温柔地都不像他:
“阿玉,别哭了……你饿不饿,我命人给你做些吃的?”
我不答话。
他便放开我,细心替我掖了被角。起身时候他身形重重一晃,我瞧得出来,他这是仙力已经有些不支的样子了。忍不住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曾经害我到如此地步,可是想起梦那大片大片的暖意涌入我的体内,仍是忍不住替他惋惜。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我就算活过来又怎样,总共不过两年的寿命了,他那仙元,算是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