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清化坊。
时逢冬至,魏王府门口的街道上热闹非凡。
明明满天飘雪,可街道上积雪被数不清的马蹄踏成了泥泞,鹅毛大雪刚刚落地就成车轱辘下的泥水,溅满了装饰马车的名贵丝绸。
一辆辆或低调或高扬的马车停泊在魏王府门口的街道上。
甚至占了不少其它人家的门口位置。
清化坊是洛阳城内有名的贵人坊,一整条街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在此街置购宅子的不是开国国公、就是郡主驸马、或是五姓七望的某一房。
普通的豪商巨贾、地方豪族是没有资格落户此街的。
可眼下,整条街都被魏王府门前的车水马龙堵成了一锅粥,却丝毫没有哪户人家派奴仆出门投诉。
无它,滔天的权势尔。
因为今日,是卫氏冬至祭祖的重要日子。
冬至日作为一年中白昼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本来在关中这边的习俗,是家族团聚吃个饺子。
大周朝廷也有例行放假,在元旦前后,共计七日假期。
除此之外,近期最大的活动也就是东郊祭天了,女皇陛下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到郊外的天坛,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那也是在几天后的元旦。
关中的百姓们并没有在冬至这一天大规模祭祖的风俗。
但是,卫氏祖籍并州,算是河东道那边,那儿的习俗流行冬至日祭祖。
于是乎,今日洛阳城内最盛大的活动,就是声势浩大的卫氏祭祖与家族聚会,洛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之所以说声势浩大,是因为卫氏的祖先,已经被女皇陛下抬进了卫周太庙。
在门阀意识和宗法观念浓厚的当下,个人的政治地位是需要家族的政治地位支撑的,抬高家族和祖宗的政治地位也就是抬高自己。
天子作为天下大宗,卫氏女帝改乾为周称帝,就必须建构自身的宗法地位,设立大周七庙。
卫氏祖先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比肩离氏宗族。
今日的冬至日祭祖,卫氏在洛阳城内算是出尽了风头。
代替卫氏女帝主持族中祭祀的魏王卫继嗣与梁王卫思行,也是在派头这一块拉满。
特别是魏王卫继嗣,算是这一代的卫氏族长,家族中大家长一样的角色。
往日严厉肃容的卫继嗣,正一脸笑意的走在长廊上,去往王府内的温调堂。
他刚刚与王弟一起,从大周太庙那边主祭完毕回来,回房中换下了玄黑礼服,眼下一身黑绸常服,戴着名贵貂毛,笑脸呵呵的去往族人聚餐的之地。
那儿正有一场卫氏族宴。
在关中的所有卫氏族人全部来了,甚至周围几道、路不远的卫氏旁支也全赶来了。
很快,他抵达了温调堂。
这是一处拥有着地暖等昂贵奢侈取暖设备的宫室,洛阳除了几座王府有财力人力建造外,只有宫廷皇室才有,因为这个时代,冬日御寒取暖本就一件奢侈之事。
温调堂内,满是卫氏族人,本就热闹叙旧的氛围,在卫继嗣、卫思行两位大家长相续现身后,愈发火热起来。
卫继嗣、卫思行被卫氏族人、女眷们簇拥着,走向最上首的桌子。
同桌的还有一些从河东道并州那边接来的族老乡贤。
卫继嗣和蔼客气了几句,起身带头敬酒,全场的卫氏族人、本族才俊、妻妾女眷们纷纷跟随饮酒。
旁边的卫思行看了眼兄长愉悦的表情,脸上笑容也盛了些,仰头饮下温酒。
温调堂内,还有一些卫氏核心层的客卿谋士,和依附王府的文官武将,还有与卫氏交好的功勋贵戚,皆是朝堂上以卫氏为核心的权势集团成员。
不过今日的主题,是卫氏族人的冬至祭祖,这些被魏王、梁王器重的人物们,也只能稍微让让位置,坐在温调堂的边缘后排,与前方的卫氏族亲一起共享喜庆。
不过换句话说,能被两位王爷带来这种族会,何尝不是一种自己人的亲近,确实有不少人脸色与有荣焉,但也有个别人,面无表情。
总的来说,一众卫氏门客们,今日看见卫继嗣难得的喜悦笑脸,不少人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这位魏王,前些日子玄黑蟒服的内里,都是穿着一件粗麻白服的,头上还戴着白布抹额,以示哀悼。
据说,魏王殿下是在祭奠死去的小儿子卫少玄,前不久,三子卫少奇去了江南道不久,那边已经传来确切消息,去年随师父去往江南道游历的小儿子卫少玄已经失踪遇害……
这段时日,门客族人们都能感受到魏王殿下的糟糕心情,成天板着脸,没人敢去触霉头。
听说这位王爷那一日得知消息,在气头上,拔剑刺死了一位服侍时笨手笨脚的府内丫鬟,不过都是府内的传闻,也不知真假。
直到近几日,这位王爷的心情才瞧着稍好一些。
第二个是,三公子卫少奇在江州那边传回的消息,截至来信,佛首已经抵浔,马上与星子坊的大佛合体——算着日子,前几日应该就已经大佛完工了。
也可能是冬至日祭祀活动,卫氏出尽了风头,隐隐展示出本朝第一世家大宗的气派,力压沉寂许久的离氏宗族,和老牌五姓七望。
卫继嗣今日脸上的笑意多了不少。
作为族中大家长的卫继嗣心情不错,下方的族人客卿们自然跟着喜庆。
席间,梁王笑着开口:
“林诚那边还是慢了些,要是早几日,少奇侄儿应该能赶在冬至日回京吧。按照前几日的来信,佛首已经到江州城,现在应该造像完毕,少奇侄儿带着小七她动身返回了。”语气有些小小责备。
可听出意思的族人门客们,哪里敢苛责,纷纷夸赞起来。
卫继嗣笑呵呵摆手:
“欸,王弟此言差矣,林诚已经做的很不错了,王弟就是太严格了些,要是本王有这种好女婿,可不舍得如此苛责哈哈哈。”
“哪里哪里。”梁王谦虚摆手,众人气氛活络。
少顷,酒足饭饱,卫继嗣带着族人们一起出门,去王府内的卫氏族祠,进行室内祭奠。
刚刚在太庙的室外祭奠,去的人不多,都是族内重要人物,眼下族人全在,通常会再补一个室内祭奠,在家中进行,同样会有献祭品、行礼致敬等仪式。
在家祠内,祭奠完毕,出门前,卫继嗣在某个新灵牌前停步,木牌上隐隐写着“卫少玄之灵位”。
全场一道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瞧见,这位魏王走过去后,在灵牌旁站了会儿,似是低语了几句。
离的最近的卫思行隐隐听到一句:“玄儿等着,父王与你阿兄一定为你雪恨,你带出龙城的鼎剑,也跑不掉的,林诚答应过,大佛建成就有法子找到那口鼎剑……”
少顷,卫继嗣转身,一脸如常的走出门,他朝众人笑了笑,摊手示意,移步前厅。
众人纷纷说着喜庆之言,卫继嗣与卫思行对视一眼,眼带笑意。
就在这时,不远处跑来一道步履匆匆的身影,站在人群后面张望,朝被人群围住的卫继嗣举手示意,卫思行等有心人瞥了眼,隐约记得是魏王的一位心腹亲卫。
卫继嗣同样看到了,当即皱眉:“怎么了?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
心腹准备上前,欲言又止。
卫继嗣也察觉到了周围人的目光,下意识的表示:“何事,直接说,王弟不是外人,这里的大人们也是。”
心腹亲卫犹豫了下,竹筒倒豆子般抖出:
“王爷,江州那边传来十万火急消息,有反贼袭击星子坊的东林大佛,新立的大佛已倒,督造右使林诚、刺史王冷然、还有……还有三公子全都遇害,被贼人当场枭首……眼下浔阳城大乱,贼人已逃,截至这道消息传出,监察大佛的宋副监正与容女史已经封锁浔阳城,同时去请了欧阳良翰出来稳定局势……”
心腹话还没说完。
卫继嗣手中杯子掉在原地,全场也陷入寂静,一道道精彩的眼神看过去,卫继嗣也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问:
“你说什么?”
心腹欲语,可是下一秒,被梁王眼神强烈制止。
卫继嗣僵立原地,先是望了望左右,似是疑惑自己是不是失聪了,旋即踢开脚边杯子,有点踉跄的上前一步,伸手抓住这位心腹亲卫衣领,有些低吼问:
“你再说一遍,大点声,什么倒了?老三怎么了?”
“王爷……”
不等心腹开口说完,全场突然乱了起来,脸色阴晴不定的梁王一惊,赶忙上前扶住某道身影。
“王兄!”
“欸……王爷、王爷!”
“快喊御医!”
原本寂静的全场陡然炸了锅,慌张人群如潮水般围了上去……
不多时,本来喜庆大办的卫氏族宴被低调取消,一位位卫氏族人脸色不安的离开魏王府,某些风言风语开始从气氛紧张的王府传出来。
清化坊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顿时走的一空。
鹅毛大雪重新覆盖住了街道……
于此同时,隔壁某坊,一座宰相府内,另一场聚会也在书房举行。
不过书房的气氛也有些特别。
狄夫子,沈希声等保离派大臣的身影皆在,不过此刻,浏览完某封密信的他们,正眼神古怪的看着匆匆睡醒赶来、一脸懵逼的谢旬。
“夫子,沈兄,诸位,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
直到那一份新鲜出炉的密信递到他手上。
谢旬皱眉打量了下,少顷脸色微微一变,震惊问道:“这……谁干的?现在那边是良翰在收拾局面?等等你们这么看我作何,该不会是怀疑……”
“什么怀疑,这是什么词。”沈希声语气古怪问:“不过,是不是……浔阳王府?是良翰的手笔?”
旁边一位代表相王府前来的中年文士,一脸严肃且语气敬重的问:
“相王殿下也十分好奇这个,想问问,是不是您之高徒,那位檀郎先生的局?浔阳王府……有鼎剑了?”
谢旬闻言,顿时收敛表情,深呼吸一口气,迅速拿起面前一杯茶喝光,放下茶杯,不动声色的说:
“不知。应该和他们无关,良翰挺老实的,上回为师还去看望过他,你看,浔阳王一家,还有良翰,那天正在诗会饮酒呢……”
见他一问三不知,众人面面相觑,中年文士眼神犹然有些狐疑不信,最后他们都望向狄夫子,有人问:
“夫子,现在怎么办?此事真是那些反贼干的?”
胖老人放下手中一首《题菊花》的诗稿,刚刚看的有些出神,眼下回过神来,一边仔细折叠起来,一边摇摇头说:
“是谁干的不重要,现在不需要真相。此前咱们是建议浔阳城那位王爷暂时不动,静观其变,避卫氏锋芒,等咱们这边的胜负……现在看,计划赶不上变化,胜负手很可能在江州,欸,也算是浔阳王与欧阳良翰的运道,不过这运道好坏还不好说,但必须得帮一把。”
这位老宰相叹息一声,起身去换上洗得发白的官服。
谢旬、沈希声等人纷纷点头,对视一眼,或喜色或严肃的退了下去。代表相王府的中年谋士脸色不变,出门后,又追上其他人,若有若无打探起欧阳戎的事情,听的十分认真。
江州那边的突发消息传遍了洛阳朝野,本来这个时代,远方州县死几个人也很正常,边关战事也时常大把大把死人,更别提现在的江州,也算是属于西南前线了。
可眼下死的却是主持东林大佛的关键官员:一位司天监奉皇命的练气士,一位刺史命官,还包括一位亲王嫡子,更别提倒塌的佛像……算迄今为止首例。
洛阳城内,原本各家各户聚餐的冬至日,一道道脱离家宴的匆忙身影火速入宫,宫廷内原本有些喜庆的节日气氛荡然无存,掌灯宫女们皆低头小步路过某座森严大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