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往这边走,对,小心地上的泥,前面有处水坑,欸,姐夫你慢点,别出伞,雨,雨!”
浔阳石窟北岸,石窟。
天上小雨。
欧阳戎刚来就被燕六郎、王操之等一众官吏与商贾掌柜们所簇拥。
他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脱离了簇拥,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开路,一脚泥一脚水的,明亮眼睛盯着前方石窟内尚有工人攀附的巍峨坐姿大佛。
王操之举着一把大伞,一边追赶前方一马当先的好姐夫,一边颇为无奈的呼喊。
随行的一行人中,燕六郎亦是头戴斗笠,手扶摇刀,埋头跟上,毫不吭声,与旁边的王操之形成鲜明对比,似是已经习惯了明府的作风。
这才哪到哪,当初在龙城县治理蝴蝶溪水患的时候,燕六郎与柳阿山可是跟着这位明府风雨兼程走遍了整个蝴蝶溪上下游,爬山涉水的……
所以燕六郎等人才明白,明府在初春的这些日子,派王操之等掌柜们在浔阳石窟这边主持,配合容真与监察院女史们,确实不是什么偷懒之举,而是因为,现场主持、监督等这些细节事情确实不需要他过于亲为了。
明府早就已经规划好了浔阳石窟东林大佛的修建流程,双峰尖工地这边,王操之等人严格遵循日程表,按部就班来就行了。
明府算是坐镇浔阳城,统筹全局的。
因为明府还是代理的江州刺史,江州刺史府、江州大堂现在可不光光只是建造东林大佛这一项重任,虽然这个是最主要的,也是洛阳那位圣人最关注的,最能博得圣恩的。
江州作为西南平叛大军的最重要后方,明府与刺史府,还得和西南前线的中军大营接洽,利用浔阳城这处长江中游最重要水运枢纽,调度大军后勤粮草与兵员……
更别提不久前刚刚倒塌的星子湖大佛,给星子坊留了一地鸡毛,负责民生的江州大堂,需要承担重建的重任,同时还得抑制城内飞涨的物价,维持民生秩序。
这又是需要明府盯着,难免分出一部分注意力,不然光靠请假有瘾的摸鱼老手元怀民的话……
他甚至能直接不来,不可抗力的请假理由信手拈来,带头摆烂,领着江州大堂,给明府来上一点小小的咸鱼震撼。
什么,你问他就不怕怠政被问责、再度贬官吗?
只能说,当初贬为江州司马,是让他尝到甜头了……干嘛要再奖励他?
所以现在,不比以前在龙城县的时候,明府无须过于事必躬为,学会用人,也同样重要。
浔阳石窟这边用王操之,江州大堂那边用下元怀民,算是此理。
不过像今日这样,抽空过来,突击检查的看一看,也是不可少的,不是说,不信任用的人,而是……嗯,用明府的话说,这是深入调研,随时调整策略。
斜风中的雨滴,打在眼皮上,燕六郎紧跟欧阳戎身影后面,他扶了扶斗笠遮雨,扭头看了眼旁边小跑跟随的王操之。
突然发现,王兄今日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没有了上次见面那种疲软萎靡、那种一副快被玩坏的样子了。
燕六郎不禁多看了眼王操之脸庞。
“说说最近的情况。”
欧阳戎四望周围石窟建造的进度,头不回,语气有些平静的说。
“好好好。”
王操之忙不迭点头,见欧阳戎脚步终于慢了点,他立即小跑追上,给欧阳戎撑着伞,然后认认真真汇报了一番浔阳石窟的最新进度。
欧阳戎听完,面色未变,轻轻颔首。
“容女史和宋副监正呢。”
王操之一边撑伞,一边探头,话语滔滔不绝:
“姐夫再等等,她们在南岸竹林那边用膳午休,离咱们北岸石窟这里可能有点远,刚刚派女官报信去了,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才能到……额好像来了,这么快。”
他话语刚说到一半,与欧阳戎的视野里,就出现了一道熟悉的冰冷冷宫装少女身影,不由有些挠头。
容真笼袖,慢慢走来。
明明来的这么快,可此刻她靠近,却并没有脚步匆匆的模样,更像是饭后闲庭散步一样。
“欧阳良翰,你怎么来了?”她微微蹙眉问,语气有些不耐烦。
与此同时,容真身后跟着的两位打伞女官不知为何,对视了一眼,没人注意到。
欧阳戎抖了抖袖子,露出袖子下的手腕,手腕上套有一串麻绳佛珠。
“过来看下进度,对了,宋副监正呢?”
他取下麻绳佛珠,放在手心把玩,随口问道。
容真板脸:
“前辈还在用膳,没来,谁知道你偏要赶着饭点过来。”
顿了顿,问:“吃了没?”
“路上随便吃了点。”
欧阳戎笑说。
容真没笑,撇了撇嘴。
“走吧,去那边说话,站在这里淋雨做什么。”
她径直上前,一马当先,朝东林大佛方向走去,后面一位女官亦步亦趋,为她撑伞。
经过欧阳戎身边时,容真微微偏头,瞧了下他今日出门束发戴冠用的簪子。
是一枚普通的桃木簪子。
某枚娘亲遗物的冰白玉簪子已经好几日没出现在他身上了。
欧阳戎与容真就近来到一处工地水房,水工们停下活计,纷纷行礼。
欧阳戎温和摆手,从一位老水工接过一瓢热水,仰头饮了一口。
他擦了把嘴,单手端瓢,直上二楼。
容真没接热水,两手笼袖,板脸登楼。
燕六郎、王操之还有一众随行女官们留在楼下,脱下斗笠蓑衣,饮用热水,各自休息。
二楼,栏杆处。
“喏。”
欧阳戎仰头饮了口水,腾出手入怀,取出一个长条状盒子。
递到容真面前。
后者瞥了眼:
“干嘛?”
“还给容女史啊。”
欧阳戎满不在意的语气:
“这篇《桃花源记》真迹,在下临摹了一篇收藏在书斋,算是了却一桩情怀心愿。这真迹容女史还要用吗。”
容真沉吟了下:
“不用了,你正好还回去,交给元长史,物归原主。”
“好。”
欧阳戎面色自若,把长条状木盒重新收了起来。
“李鱼那边怎么说。”
容真望着下方工地,目不斜视的问。
“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死也不愿归家,目前和元怀民住一起,在承天寺那边。”
“这个本宫知道,本宫是问你,怎么处置他,该不会真放他走吧。”
欧阳戎表情如常,举起水瓢,抿了一口,长呼一口气:
“容女史,多喝热水,比较养人。”
容真面无表情:“本宫不爱饮热的。”
“看的出来。”
“王操之在这边,最近表现的怎样?”
“不就那样,吊儿郎当。”
“要不在下等会儿说说他。”
容真忽然喊住:“算了,不用了,就这样吧,暂时没什么不满的。”
“那就好。”
容真淡淡语气:
“对了,这王操之是不是五姓七望之一,琅琊王氏的子弟?听说琅琊王氏与另一个五姓七望陈郡谢氏,互为世交,共居乌衣巷,并称王谢。”
“嗯。”
“那他对你倒是恭敬,喊的还挺甜。”
“操之就这性子,满嘴跑马,在下都懒得纠正他了,若是有一些无忌称呼或者冒犯,容女史别太在意。”
容真垂眸不语。
欧阳戎笑了笑:
“三百年的簪缨世家,不得不说,琅琊王氏的家风还是很优良的,人才辈出,子弟个个清刚骨鲠,守正不阿。”
容真忽然答:
“清刚骨鲠,守正不阿倒是没看出来,不过人才辈出,勉强算是,是挺出人才的。”
欧阳戎不确定有没有听错,隐约感觉这位容女史在吐出“人才”二字时,咬字有点重。
不等欧阳戎多问,容真主动转移了话题:
“欧阳良翰,你这些日子在浔阳城低调一些,一些事情,让元长史、燕参军他们出面,伱还是少露面亲民为好。”
“容女史意思是?”
“你作为主持造像的官员,势必会引起暗处一些人的注意,哪怕之前不知道,现在应该也全打探清楚了。
“浔阳石窟重启新建的迹象,是藏不住的,哪怕咱们元宵过后开始重建这段日子,从来没宣扬过,但是天南江湖那些反贼们,总能反应过来的。”
容真仰头,望着稀疏雨幕后方,逐渐完工的无首大佛,自语:
“本宫最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欧阳戎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明白了,不过监察院和官府的通缉声势这么大,这些天南江湖反贼们还敢回来呢?觉得咱们能在一条沟里翻两条船?”
停顿了下,他话锋一转:
“话说,下官一直都很好奇,这东林大佛落地后,到底影响到了天南江湖那些门派哪处禁肋,让他们如此应激,献身阻拦。”
容真轻声开口,只答了前面问题:
“是被咱们通缉,但毕竟敌人在暗,咱们在明。
“云梦剑泽在这江南地界、吴越故地经营近千年,就像你之前说的,一座隐世上宗的势力还是很大的,特别是那什么元君的号召力,不少江南百姓人家都吃这套呢。
“欧阳良翰……本宫算是目睹了一次星子湖的失败惨案,林诚、王冷然他们身陨,现在重启浔阳石窟的东林大佛,是你来负责,本宫……不希望你这次也出事。”
欧阳戎平静下来,轻轻摇头:“这尊大佛不会有事的……”
“本宫是说你。”
欧阳戎一愣,转头看去,容真目视外面的烟雨,没有看他,就像是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一样。
“有一些不方便在宋前辈面前讲的话,或许还有些冒犯死者……相比于林诚,其实本宫希望东林大佛建成的功劳能落在你身上。
“相比于那座在浔阳城留下一地鸡毛的星子湖大佛,本宫更喜欢这座浔阳石窟的大佛一些。
“从当初林诚还没有过来前、你带重伤拄杖的本宫前来登山观摩石窟时,便是如此了,还记得当时本宫拄的手杖,是你帮做的,咱们爬上了对岸那座南峰眺望石窟大佛。”
容真伸手指了指后方的南岸山峰,接着放下了手。
“记得那日,好像也有小雨,本宫看见你一个人在那儿慷慨激昂的讲……现在想想都挺傻的。”
她顿住,摇了摇头:
“没想到后面经历这么多事,现在总算回到了正轨。”
欧阳戎抿了下嘴。
“多谢容女史一直以来的支持。”
他突然转过身,朝她郑重的、认真的行了一礼。
容真后退一步,身子让开,偏头不去看他。
传到欧阳戎耳中的声音语气,一板一眼的。
“要谢就谢圣人,谢圣周,本宫只是……只是替圣人择材,为圣周百姓谋福。
“本宫清楚,长久以来朝廷与地方有很多官员,甚至包括你们江州官府,很多人都怕我们司天监的人,私下喊我们是丧门星、阎王爷,敬而远之。
“现在天南江湖那些所谓的英雄好汉嘴里,我们应该也是什么朝廷鹰犬之类的。
“执行权力大,得罪之人也多,只比当年诏狱司的酷吏们好上一点罢了。
“说实话,欧阳良翰,本宫其实并不在意这些风评,也不愧疚所做的事。
“因为这些人,很多都是与民无益的,要不是肉食者,要不是贪官墨吏,要不就是不事劳作远离百姓的……
“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还能腾出位置,甚至其中也包括……一些自诩太宗血脉的宗室王公,每每从宫廷赐下一尺白绫、一杯毒酒,就有一堆所谓旧臣大儒哭爹喊娘,真是喧噪……一场地方官府稍有疏忽的赈灾治水就死了千余百姓,为何一场只清洗了百十人天潢贵胄的上层风暴,就哭着喊着和要亡国了一样?
“命不对等吗,或许吧,但是命贵的绝对不包括这些酒囊饭袋、食黍硕鼠。这些年久居洛宫,伺候圣人身旁,本宫见过太多太多例子了,早就麻木无感了。
“也不觉得圣人大多数举措有何不妥,因为清洗来清洗去,这些年掉脑袋最多的,不都是衮衮诸公、世家贵戚吗?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不足惜吧。
“本宫是真的对这些权贵间的派系倾轧无感。
“而目前为止,真正能让本宫心里有点波动的,很少很少……而且都是一些没法上秤的小事。”
容真回首。
欧阳戎看见她的表情出奇宁静,漆黑眸子倒映着他的脸庞:
“宫里发生过的一件宫女逃跑之事,算一个……星子坊青羊横街的汪氏母子惨死之案,算一个;不久前那顽固不化的李鱼一家……算半个。”
欧阳戎默默倾听,与她对视。
突然发现,这位女史大人,板着脸时,其实也没有多冷。
可能是此刻嘴里吐出的话一点也不冷吧。
“抱歉,说这么多,可能太啰嗦了。可能是因为前几日,一个老前辈和本宫说了些往事吧,有感而发……他说咱们这类人,能在杀人麻木、对环境失望的时候,遇到那么一个正确的人,很重要,也很幸运。”
欧阳戎摇摇头:“不,不啰嗦。”
容真似是松了口气,微微垂眸:
“好,本宫真正想说的是,圣人与朝廷或许偶尔有些过于血腥无情的举措,或许大周还存在不少士人们不满的问题,或许西南叛乱那些匡复军反贼们列举的过失不完全是错的……
“但大周朝总体还是不错的,是能够向好的,特别是圣人现在摒弃酷吏,实施德政。
“是有本宫这样染血的刀子没错,但朝中还有夫子这样德高望重的能臣相公,地方上也有欧阳良翰你这样能干实事的直臣,不日还能回京施展拳脚……能给本朝饱受诟病的吏治换血。
“私以为,要让朝廷或说让世道往前迈进一大步,是很难的,一下子纠正过来不现实,会有剧烈动荡。可是,只要明天能好上一点点,能改进一点点,就像朝廷现在少了一个林诚,换来你欧阳良翰升入京城修文馆一样……就这样一点点积累改进,就已经很不错了,不是吗?”
在容真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欧阳戎脸色稍微思索,手中水瓢敲了下栏杆,“噔”一声。
“容女史这道理……其实没太大毛病。怀有让大周一点一点改善的希望……容女史其实是一个很温和的女子,与秉公执法时的冷酷暴烈截然相反。”
欧阳戎点评了句。
旋即他看见,容真原本冷清的脸蛋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像是冬日雪地上蓦然绽放的冰雪莲。
她收敛笑意,保持眯眸表情:
“这次大佛建好后,你应该能升回京城,皇城的修文馆距离司天监所在的朝天门不远,下值好像会路过……
“嗯,到时咱们还能经常见面的,偶尔黄昏傍晚,还能请请你这大忙人吃个饭,也不算难……不过本宫休假少,没你们这些文华清臣悠闲,宵禁前得回宫去……”
容真语气隐隐有一点小期待。
欧阳戎沉默了下,微笑:
“希望如此。容女史,那以后继续多多关照。”
“嗯,多多关照,欧阳良翰。”
容真十分认真的颔首。
二人相视,俄顷皆是一笑。
“对了还有件事。”容真想起了什么。
“什么事?”
“为了接下来东林大佛的安危,本宫想着,向洛阳那边再申请一些外援,再派些人手过来,此事你意下如何?咱们可以一起上奏,你也可以提建议。”
欧阳戎立马反应过来,这算是在问浔阳王那边的态度。
现在浔阳城的局势对他与浔阳王府而言很好,几乎没有明面上的敌人。
可天南江湖那边的反贼们,特别是神秘莫测的云梦女修,正虎视眈眈,视线落在他们身后这尊全新的大佛上,他们需要多多益善的人手。
容真可能是觉得,经历了上回洛阳来的夏官灵台郎林诚一事,现在他们这边对于洛阳来人的态度会很反感,所以在求援摇人前,找他通口气……已经很给面子了。
欧阳戎沉吟片刻,开口:
“容在下思虑一番,顺便再征询下王爷那边的意见。”
“好,等你消息,不急的。”
容真轻轻颔首。
欧阳戎看了眼手里空了的水瓢,转身下楼。
容真笼袖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