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丫头,你们要说悄悄话到什么时候?”
“不是悄悄话,是谈正事。”
“有什么正事,是本仙姑不能听的?难不成仙儿不宜?总觉得好怪啊,你们仨待一间屋,还温酒喝……
“唔,其实本仙姑也能喝点,手指蘸蘸,尝个味,以前小萱就给我尝过大黄的酒,真带劲……”
“仙儿?大师兄说你好几百岁了,说你是什么老仙女……”她嗓音清脆,有些温柔道:“不行,你不能喝,大师兄说你一饮酒,就容易打嗝,回头灵墨都是一股酒味。”
“他最缺德,没有之一。”
“嘘,来人了,你把头缩回去。”
浔阳王府,梅影斋,朱楼的楼梯口。
谢令姜学着大师兄,两手笼袖,袖中的手掌按住了趴伏的儒服小女冠耸来耸去的小脑袋,轻缓揉了揉。
谢氏贵女腰背挺直,带着袖中小墨精,目不斜视的走下楼梯,经过院子里一众搬书婢女。
包子脸小侍女正在指挥婢女们把从外面搬来的书放在指定的位置。
“咦,谢姑娘这是要去哪?”彩绶好奇问。
说话之际,她目光微微下移,瞄了眼,又迅速回正。
“回隔壁取个东西。”谢令姜轻声道:“裹儿妹妹让你们搬完这一批书,先歇息,傍晚再继续,先让大伙撤出院子。”
“好嘞。”
“伱忙。”
彩绶看着气质端庄清婉的谢小娘子婀娜多姿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览无余的脚尖,叹了口气。
眼底有些艳羡之色。
“谢小娘子这体态真好啊,不愧是陈郡谢氏的贵女。”
寻常人家的小娘,只要稍有姿色,都擅长打扮打扮,通过穿搭或者化妆突出一些优势什么的。
再精致聪慧点的,懂得去裁剪出一套合乎身材、布料高级的衣裳,特意凸显身材。
都是一些小娘间的小心机,小攀比。
但是根据彩绶这么久的观察发现,谢小娘子不一样,不仅不去凸显,还能看出,在努力隐藏着这特大,不对,特长。
比如裹胸布料勒的紧绷一点,比如穿同色的衣裳,例如鲜艳红衣,告别层次感,从视觉上遮掩住宽广胸襟。
能看出,她是真的很努力在藏了,奈何营养就是过剩,恩,好像很符合小姐经常调侃的,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特别是谢小娘子说话还是一本正经,清脆好听。
身上少了以前在龙城刚认识时,那一袭红衣风风火火的鲁莽冲动气质,多了一些女子的专属韵味。
不过有些东西依旧还有保留,例如,仍旧眉宇刚烈正气,给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所以彩绶等丫鬟们是有点敬怕这位谢小娘子的。
只是谢小娘子的身材实在让她们忍不住多瞧。
这种感官有点矛盾,明明知道谢小娘子是一个很正派正经的小女郎,白鹿洞书院的女君子。
不过总是让院子里的丫鬟们忍不住想,谢小娘子平日私下里,在欧阳公子面前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小女儿家的姿态……
谢令姜哪里知道离裹儿的贴身丫头这么爱胡思乱想,还爱看小人书。
她走回漪兰轩的院子。
先是把院子里的丫鬟们找理由使派了出去。
除了离裹儿、燕六郎等亲近的自己人,小墨精还是最好不要其它人看见为好。
特别是不能让外面的监察院女官们知道。
见人走了,妙思在袖子里闷的忍不住了,往外钻。
“谢丫头,好怪啊,真的好怪啊,你们仨在一间屋,越想越怪,主要是谢丫头你太单纯了,玩不过喜欢使坏的小戎子的,那个姓离的漂亮小公主也是,眼睛总爱瞅向你们俩,也不知道心里藏着些啥,总觉得不是什么小白兔,你也要小心喏。”
她探出了一颗小脑袋,细细叮嘱起来。
“哪里怪了?”
谢令姜摇摇头:
“我们真是要聊正事,要是加你这个小不点进去,才叫怪呢。”
“本仙姑怎么怪了?本仙姑不像是谈正事的人吗?”
谢令姜素手平摊在腹前,妙思站在她手上,仰着小脑袋,却发现看不见谢令姜的脸,视野被挡住。
此刻正好有太阳,日上中天,小墨精只觉得头顶有一片阴影挡住,透不下来阳光,更密不透风。
恰好是个遮荫的好地方。
妙思也没想到,小脸不由微微一愣。
上方,看不清表情的谢令姜,似是摇了摇头。
“咱们翻书聊些以前南北朝的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南北朝?这个本仙姑熟,不过确实没啥兴趣了,哪有太平年代好,也就你们吃饱了闲着,回忆兵荒马乱……对了谢丫头,本仙姑可是见过不少你们老谢家的人,怎么感觉你们这些江左世家都喜欢养鹅啊。”
妙思嘻嘻,说完,转过身靠在谢令姜的怀里,后脑勺往后借物垫了垫,欲换一个舒服姿势。
不过个头太矮缘故,不仅没垫着,还被压住了小脑袋。
顿时感受到一股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沉甸甸压力。
她弓身回头,仰望了下,啧啧称奇:“不过本仙姑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你们老谢家的营养这么好,还有这种好生养的……”
“说什么呢,不许胡言。”
妙思感慨到一半,被谢令姜敲了下小脑袋。
她转过头,舞拳嚷嚷:
“本来就是,文才方面不好说,但是谢丫头,你在……在好生养方面,绝对是排在这么多代谢氏女前列的,说不得以后,就和百年前一位咏絮闻名的谢氏女一样,是要留名青史的……唔唔唔不准捂本仙姑的嘴……”
谢令姜脸上也不见恼色,轻轻道:
“大师兄说的对,有时候真该撕了你这张嘴。”
她两手捂住儒服小女冠娇小身子,放置在桌面上,又弯下腰,俏脸凑近,细声叮嘱起来:
“好了,在我院子里好好待着,白鹅我让人从静宜庭那边带了几只回来,关在笼子里的,等下让她们送来,不过你等会儿别又拔了一地鹅毛。”
“不行,就要拿它们出气,嘿嘿要是功德扣在小戎子身上就好了,世上真有功德的话。”
谢令姜失笑摇头,摸了摸她小脑袋。
转身,准备走开。
“咳咳,谢丫头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妙思清了清嗓子,板脸问。
谢令姜动作不停,看方向,原来不是走出院门。
她走回屋子,不多时,端出了三个叠在一起的长条漆盒,返回石桌,放在妙思面前。
妙思迫不及待的两手推开最上方一只漆盒的滑式盒盖,一股类似夏日松树林的清淡墨香,飘浮桌前空气中。
盒内静静躺着一条漆黑如乌鸦羽毛的雅墨,长方条形,顶部为椭圆,古朴无纹饰。
上面隐隐阴刻有两字草书:兰奢。
看样子,一共有三条类似墨锭。
“嘿。”
妙思一头扎进盒中,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神通,墨锭上的黏稠墨料丝毫不沾她身体服饰,反而隐隐有源源不断宛若虚影的墨色细线,从墨锭上冒出,没入小墨精儒服下精致如白瓷的皮肤。
有些还没入她的白色儒服和道士冠内,原本偏向素色、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色儒服与道士冠,愈发的“清晰”,和她白瓷器般肌肤汗毛一样,变得纤毫毕现起来。
这种状态,类似于快进下的初春草木生长,愈发茁壮健康。
宛若虚影气息般的墨色丝线,从墨锭上冒出,蚯蚓般钻进妙思身体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墨锭似乎渐渐小了一圈。
“兰奢、乌玦、松使……不错不错,还得是你们陈郡谢氏,这种级别的传世名家雅墨都有,好吃好吃,烧制的真不错。”
小墨精开心差点蹦起来,依次打开三个漆盒,如数家珍。
“而且一看就是束之高阁,满是书香之气……是不是在你们陈郡谢氏某位先祖遗留的书房,或是本族秘库里,珍藏已久?”
谢令姜颔首,柔声:“让姑姑从乌衣巷取来了,说是有位爱制墨的族伯还不舍来着。”
“当然不舍了,除了谢丫头和你那姑姑,你们陈郡谢氏以前可小气了,上次在你们乌衣巷住的时候,本仙姑智勇双全,都没溜进你家秘库,藏的真深呀。”
谢令姜无奈:“大师兄说的没错,小妙,你确实手脚有点不干净,爱偷人东西。”
“谁说的,什么叫偷?”
偷感很重的小墨精正背对谢令姜,在漆盒里嘎嘎吃墨,闻言立马扭过身来。
妙思梗着脖子说:
“是跟班没用,才要本仙姑自己出来打猎。当初那个跟班最没用,没有之一,唔,小萱都比那个跟班好点,至少小萱还会时不时给本仙姑带一些翰雷墨斋的边角料回来,虽然还是没吃饱……嗝”
她打了个嗝,捂住嘴,接着闷声嘀咕:
“但小萱她是也没吃饱,不是故意饿着本仙姑,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萱可好了,要是不跟着上清宗的牛鼻子回去修道就更好了。”
“是啊,小萱不在,可惜了。”
谢令姜语气不无遗憾,柔声道:
“你要吃什么,和我说,我去给你弄,不准再偷东西。”
“没偷,是打猎,打猎!这叫自己觅食懂不懂,谢丫头?”
谢令姜微微歪头:“天道轮回,你可别被别人打猎了。”
“那怎么可能。”
妙思不以为意,摆摆小手:
“大白鹅都不是本仙姑对手,至于其他人,本仙姑的跟班略微出手一下就行了,我和跟班的组合一般来说,都是天下无敌,除非天上来敌,不然都是嘎嘎乱杀,现在的小戎子,就有点潜力。
“不过,须待本仙姑点拨点拨,他总是有点不上道。但是,看在谢丫头这么贤惠贴心的份上,就给他一个跟班机会吧,本仙姑的跟班,可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救谁命?”
“当然是本仙姑救他。”妙思白了眼谢令姜。
看着面前两手叉腰、爱嚷嚷大话的小墨精,谢令姜有点疑惑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万一碰到硬茬儿怎么办?靠嘴硬去碰吗?
“好饱啊,最饱,没有之一。”
妙思摸了摸鼓起的小肚皮,躺在漆盒里晒太阳,感慨了句。
谢令姜走去,给她打了一碗清泉水,放在桌上,同时轻声说:
“那我先走了,大师兄和裹儿妹妹还在等我呢,你在这儿等鹅吧。”
“去吧去吧,快点回去,她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平日里,还一个两个贼眉鼠眼的,依本仙姑看啊,以后谢丫头你只能赶在中午去见他们俩了,其他时间段不行。”
“这是为何?”谢令姜好奇。
“因为早晚要出事啊。”小墨精一脸认真。
谢令姜语气无奈:
“好了,你先玩吧,这次吃了好墨,你回去要好好听大师兄的话,多帮他产些灵墨,他最近好像很需要……”
“你才是最需要的吧。”
妙思打断道,摇了摇头。
“谢丫头你都是六品贤人了,灵墨能很好辅助你的炼气术,结果你倒好,让本仙姑把灵墨全给臭男人。”
谢令姜心平气和,温声说:“你要听他话,知道没。”
“就不就不。”妙思昂首傲立:“他还没七品呢,也不知道要灵墨干嘛,好像在偷摸摸做什么,不知道在憋什么坏,幸亏有谢丫头你贿赂,不然本仙姑一定挫败小戎子的阴谋。”
谢令姜摸了摸妙思脑袋,耐心柔声:
“大师兄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理由的,你好好配合,回头实在饿了,可以忍忍,来我这里,再吃些好墨。放心,我会和大师兄说,带你过来。”
“怎么有一种偷情的感觉,可惜谢丫头你有男人了。”妙思翻了个身,两手撑下巴,一脸好奇的问盒子外面的她:
“不过,谢丫头干嘛偷偷给本仙姑带,不告诉小戎子作何?”
说到这里,小墨精撇嘴:
“哼,他每回带来邀功讨价的翰雷墨锭,都只能算是口粮,特别是吃多了谢丫头你带的好东西,嘿嘿,本仙姑感觉灵墨酝酿出了不少,不错不错。”
“那就好。”谢令姜嫣然一笑。
妙思突然道:
“谢姑娘可别自我感动,你对他好,都得说出来的,也不是说找他要账,而是不能白白付出明白吗,高低也得……也得打个欠条,你们人族男女的话,那就是签婚约,不然大猪蹄子都会觉得理所当然。”
谢令姜好像低头想了想,最后也没说话,默默收拾了下石桌,转身准备离开。
“对了,忘了和谢丫头汇报小戎子最近的表现了。”
妙思目送她背影,忽然歪头,开口。
不远处,谢令姜背影顿住,也没说话,似是等她继续说。
“哼,就知道谢丫头你最关心这个,又不好意思问,是不是怕像是在监督他?明明就是这么想,偏不承认,真是口是心非,你这样端着,是要吃大亏的,特别是遇到最缺德的小戎子。”她恨铁不成钢。
谢令姜回头,嗔了眼她。
妙思缩缩脑袋,转而正经道:
“放心吧,小戎子最近在家里很老实,每天早出晚归,虽然有时候晚上回来的晚了点,在外吃晚饭,但是从没有在外面过夜过,看他每次回来脸色凝重的样子,应该是忙公务去了,加班加点后才回来。
“也没带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回家,监察院那个欠钱脸仙子,没再来了。
“小戎子除了狗了点外,最近表现良好,偶尔发现他夜起,都是一个人偷偷缩在书房憋坏,也不知道谁这么倒霉,要被他惦记上了……”
说完,妙思拍拍胸脯说:“反正放心吧,有本仙姑在,坏女人绝对进不来的,一定帮谢丫头你盯着。”
妙思说完后,谢令姜抿嘴回过头,像是没听见一样,她脸色如常的提醒一句:
“别乱跑,等我和大师兄回来。”
“哦哦,去吧去吧,看看他俩在楼上干啥。”
妙思摆手告别。
谢令姜走后。
她一个人开心的吃了会儿雅墨。
院子无人,寂静无声。
俄顷,有丫鬟进们,搬来几笼大鹅。
“嗖”一下,有人走进来后,桌上儒服小女冠的身影已经消失,失去雅墨的漆盒内,重新多出一根一模一样的墨锭。
丫鬟们没注意这漆盒里的墨锭,放好鹅笼,相续离开,漆盒中,“墨锭”微微挪动了下,下一息就要变回,开始骑鹅拔毛。
就在这时。
“喵”
梅影斋墙头,窜下一道白色闪电,“嗖嗖”跑酷,如入无人之境。
桌上,“啪”的一下,漆盒震动。
妙思迷糊抬头,看见一只毛茸茸爪子搭在盒沿上。
“你……你要干嘛?”
小猫头冒出,打量“会说话的墨锭”,疑惑歪了下头。
“大鹅是本仙姑的!”妙思立马警惕嚷嚷。
有种:喵?
“你偷看本公主干嘛?”
“在下没看殿下,在翻书呢。”
“你最好是在翻书。”
“不过公主殿下不看在下,怎么知道在下看了公主殿下。”
“余光感受到了。”
“在下也是余光。”
“你确定是余光?”
“余光。”
朱楼第三层,一间摆满了新书的书房里,离裹儿和欧阳戎大眼瞪小眼了会儿。
欧阳戎想了想,指了下桌子:
“这几篇送殿下的诗赋,殿下不多读几遍?”
“不读,明显是你敷衍写的,没意思,尽是一些玉盘、圆神什么的,乱七八糟。”
欧阳戎叹气。
离裹儿走去桌边,桌上有小火炉,在温清酒。
她垂目倒了杯酒,独酌了一口,看不清脸色情绪,语气冷清:
“最近送的有点频繁,欧阳公子收着点,无事献殷勤,总不会又有簪子要本公主戴吧?你未免太不见外了……”
不等欧阳戎开口,楼梯口传来一道轻盈脚步声,有人走近。
“什么不见外,什么簪子,大师兄,裹儿妹妹,你们俩聊什么呢?”
谢令姜抱着一叠精装古书,走进书房,好奇问。
气氛安静,无人答。
谢令姜左右瞧了瞧,只见他们一个在温酒,一人在翻书,皆目不斜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