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晖也非孑然一人带着护随出城过来造访。
除了一名颇为桀骜不驯的青年外,郑晖身边还站着一位身量魁梧的青衫老者,站在夕阳余晖下,脸容枯瘦冷峻,看到韩谦带着众人迎出来,转眼时眉眼间便浮出一丝笑容。
“韩谦见过白石先生!”
看到这老者,韩谦当下长揖拜倒。
郑畅乃是郑晖的族叔,乃是黄州大儒,自号白石先生。
韩谦送父亲韩道勋赴任叙州时,因为对江鄂间的江匪分布情况不清楚,被迫在黄州落脚停了两天打探信息。
当时,郑家其他人都没有露面,却是以往便有交情的郑畅从皖山深处的隐居之地赶回黄州招待他父子俩。
连这几年来都隐居山野不仕的白石先生郑畅都到金陵来,韩谦暗感这次郑氏子弟入金陵的动静还真是不小啊。
“这位兄长是?”韩谦看向郑晖身边那位这么热天都身穿革甲、腰系佩刀的冷傲青年,问道。
“这位是我族兄、黄州刺史郑榆的长子郑兴玄,此时得荐入郡王府,将在殿下身边执辔。”
“见过郑将军!”韩谦一脸和霭的向郑兴玄行礼道,所谓执辔,便是执乘亲事,郑兴玄以黄州刺史郑榆长子的身份,在郡王府担任侍卫武官,再加上郑晖,这无疑是直接表示郑氏将全力支持三皇子登基。
“以后还多赖韩大人照拂。”大概是韩谦的和霭可亲很令人意外,青年有些僵硬的弯腰回礼道。
“不知道白石先生这次到金陵来,是不是陛下有召?”韩谦在前面引领着,请郑晖、郑畅他们往庄园里走,忍不住问郑畅道。
白石先生郑畅的名声,比他父亲还要显赫,甚至不比郑氏家主郑榆稍差,之前天佑帝就多次征召他入朝为官但都没有奉召。
韩谦心里想郡王府的高级官阶都已经排满了,就不知道天佑帝在郡王府之外,会将郑畅安排到什么位置上,以加强郡王府的权势。
“我闲云野鹤惯了,也是有好些年没有到金陵来,这次到金陵也是过来寻访故友,听郑晖说你这边能酿好酒,我便厚着脸皮拉郑晖径直来讨酒喝。”郑畅说道。
“白石公真是客气,我这些天闲来无事,琢磨出这蒸酒法,心里还真想着有机会找白石公请教呢?”韩谦笑道,他心里自然是不信郑畅这次到金陵来只是为寻访故友的,但郑畅此时不愿说,猜想或许郑畅最终的征召任命还需要铺垫、酝酿,此时还没有最终确定下来吧?
赵庭儿这时候小脑袋从夹巷后探出来,窥望都快天黑了,到底是什么客人跑到庄院来。
韩谦看着赵庭儿脑袋要缩回去,故作虞指气使的喊道:“你去蒸酒房,叫蒸酒师傅都收拾得体面些,莫要打赤膊有失礼数,我过会儿便与白石先生过去,好当面请教白石先生酿酒之法!”
相比较十多天前郑晖所见的蒸酒房,此时的蒸酒甑内部已经安装了新的冷凝曲管及汲水器,源源不断的从下往上灌注冷井水,对蒸汽进行高效的冷凝。
韩谦这是要赵庭儿先赶去蒸酒房,将冷凝曲管及汲水器撤掉藏起来,这是韩谦要隐藏住的蒸酒法关键技术手段。
没有这么一件东西,郑氏即便也能蒸煮出高度烈酒,但成本则至少要比他们这边高出一倍。
韩谦将一部分蒸酒法泄漏给郑氏知道,是有用意的,还不会完完全全的将蒸酒法都传给郑氏。
韩谦先请郑畅、郑晖等到精舍大厅里坐下,饮过茶,又事无粗细的当面叮嘱赵老倌准备夜里的酒宴,生怕失了礼数,之后才再带着郑氏众人参观蒸酒房,当面向郑畅请教酿酒之法。
对再一次的参观,郑晖则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与白石公走马观花的看过后,很快便又回到精舍大厅坐下。
“韩大人献给殿下的蒸酒法,昨日族叔拜见殿下时,殿下已经赐给族叔了,说是希望郑家在金陵所开的酒坊,能造出真正的绝世佳酿来,”郑晖这时候才说出来意,说道,“此法乃韩大人所创,郑晖怎么都不敢忘,特地携些薄礼过来,不多,十镒金子,还请韩大人笑纳……“
十镒相当于二百四十饼黄金,大体值近三百万钱。
韩谦相信郑氏已经掌握蒸酒方,没想到竟然出手还如此大方阔绰,真是出人意料。
韩谦微微一怔,身子微微前倾,致礼道:“郑大人真是客气了,韩某人只能说恭敬不如从命……”
像王琳这些新进郡王府的官员,对韩道勋、韩谦父子还是心存不屑的,但郑晖年前就率部驻守淅川,接受李知诰的节制,是亲眼看到韩谦的诸多作为。
联络山寨势力,在沧浪筑城,又助李知诰守铁鳄岭,皆是韩谦之功,而在三皇子宣示夏振罪名,韩谦更是亲自出手斩杀夏振,肢解郢州兵马。
而至少在这一刻,韩谦应该就已经准确预料到梁军的意图以及大体作战思路。更不要说在后续的淅川血战之中,韩谦亲自制定诱歼梁军精锐、并由叙州刑徒兵执行的奇策。
郑晖到三皇子身边任职后,对《疫水疏》以及龙雀军筹立等事也有进一步的了解。
当然了,韩道勋、韩谦父子将筹码押到三皇子身上,是有奇货可居的野心,但郑晖也不得不暗暗叹服韩道勋、韩谦父子二人的谋算,竟然能将三皇子这张谁都不看好的臭牌,在两年时间内打出这般模样来。
除了荆襄地方势力这次受到沉重的打击,难以抵挡的郑氏不敢轻易违拧天佑帝的意志,而韩道勋、韩谦父子的选择,实也是郑氏这次决意大举进京一个重要的因素。
所以二百四十饼黄金,仅仅是郑家所表示出来的小小善意而已。
郑晖继续说道:“韩大人庄子上暂时还没有榷酒官帖,要是所酿的雁荡春私饮有多,我郑家都可以收购过来代为售卖,而酒价该是如何,也都请韩大人定度。”
郑晖这么说,实际是相当于帮韩谦代|销雁荡春,而郑氏即便知晓蒸酒法,也无意私酿。
赵庭儿坐在庭前侍茶,这一刻朝韩谦挤眉弄眼,嘲笑韩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刚才叫她白忙了一场。
韩谦微作沉吟,说道:“雁荡春呢,我是私下酿着喝的,而庄院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即便有心,每个月能多蒸酿一千斤酒来也顶天了。这一千斤酒,庄子里蒸酿也得四十来万的本钱,要是郑家酒坊开到金陵,那便作价五十万钱售给郑家酒坊,这样韩谦每个月还能换得些书钱、肉钱回来。”
韩谦开价比想象中低一大截,郑晖也是微微一怔,以为这是韩谦对郑氏的好意投挑报李,当即就拱拱手,以示达成交易。
用过夜宴,送郑晖、郑畅等人离开,赵庭儿不解的问韩谦:“郑家都摆出一副任公子宰割作为人情的姿态了,公子怎么就心慈手软了?”
“你侍茶时朝我挤眉弄眼的,是不是笑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韩谦揉着赵庭儿的柔顺秀发问道。
“公子现在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前对郑家还百般算计,没想到都落了空吧?”赵庭儿娇嗔道,看奚荏就在外屋,将韩谦的手从脑袋上拿起来。
韩谦微微一笑,回答赵庭儿刚才的问题,说道:“雁荡春不管我作价几何,郑家都会加价卖出去了。这时候我定价太高,一来只会显得我太贪心,二来郑家并没有指望从雁荡春上牟利,他们家酒坊只需要借助雁荡春打开在金陵内的名头,便方便售卖他家酒坊所酿的其他酒,巴不得我们将雁荡春的酒价定得越高越好,这时候你就会发现,雁荡春价格开得太高,最终卖不了多少出去。”
金陵乃是权贵集中之地,但当世千钱一斤的上品佳酿,消费群体也是有限,更何况烈性酒才问世,权贵还没有养成喝烈性酒的习惯。
韩谦将雁荡春定价到两三千钱一斤,能卖出多少去?
郑晖很大方的代表郑氏表示以后只代|销这边所产的雁荡春,在蒸酒法没有扩散出去之前,郑家不额外酿造烈酒,他们的目光其实是放在金陵城每年将喝掉上千万斤的中低端酒之上。
那才是各家榷酒场争夺最厉害的地方。
这说明郑家有极具商业头脑的人在背后主事。
韩谦是要领郑家的情,但郑家什么心思,他也能猜透,继续说道:“还有啊,我们将酒价定得这么低,暂时也彻底绝下郑家私下酿造的心思。等雁荡春的名头打出去,而市面上能卖的又有限,我们虽然不会破坏规矩私下卖酒,但亲朋好友有需要,我们私下送些出去,这些亲朋好友总不好意思白白收下我的酒,不给回礼吧?”
蒸酒甑里加不加冷凝器,区别极大。
不加冷凝器,散溢消耗太大,大概六斤粮食才能蒸酿一斤高度酒;加上冷凝器,每出一斤高度酒粮食消耗减半不说,蒸煮的时间也能大幅缩减。
更关键的,庄院这边都不需要自己投曲酿酒,只需要到市面上购入一些普通的低度杂酿酒,进行蒸馏浓缩,甚至还能省掉勾调的过程。
一斤酒卖郑家五百钱,韩谦能赚近四百钱,他实在不好意思多赚,每个月卖一千斤,抵销售庄院这边的开销,也就可以了。
赵庭儿嗔笑道:“郑大人上门示好,大概没有想到公子你还是这么用心的在算计他们吧?我看啊,公子的良心是大大的坏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良心坏了,你看过,还是手伸进去掏过?”韩谦抓住赵庭儿柔夷小手,笑问道。
“呸!”赵庭儿抽回小手,心虚的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奚荏,又伸手在韩谦的腰上掐了一下,嗔怨道,“不许欺负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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