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谦昨日夜里刚回到乌金岭大营,清晨醒来,看窗外晨曦清亮,心想今天天气应该不差,起床后处理掉前些天堆积下来一大堆公函,午前便拉着王珺走出大营,到沈家集堰,看去年秋后移种的杨柳树抽青。
再有几天便是清明,山里回暖极快,脱下裘袄都没感觉过几天,艳阳之下,穿单衫出行,都不觉得有凉意。
坡崖绿意萌生,生长一些细碎的花朵,虽然谈不上艳丽,缓步走到沈家集堰,却觉得是山中春光大好之时。
沈家集堰,就是在去年溃水冲击敌营的冰坝残址上分两次修筑而成。
堰坝垒石修筑有两丈宽、六尺高——山里的石料也是不缺,为省事赶工,都是直接拆山里的寨子运过来,省去采石这个极耗人力的过程——在乌金峡谷内侧拦截出一座深丈余、宽三百步到三里不等,往南延伸七里许的山湖。
淮阳县城就修建于山湖南侧的河谷丘原上,不仅能新增上万亩浇水地,改善沿岸田地春耕时的灌溉用水外,还使得南淝水河上游三条主要支流具备通航条件。
而这座堰坝修建后,这边只需要安排少量驻兵,就彻底杜绝寿州军再从南淝水河谷往南进攻淮阳山的可能;除非他们敢冒着再被大水冲击一次的风险。
除了驻兵外,淮阳山东北坡的民户,进行持续一年的疏散、转移,丁口下降到八万余人,耕地资源不再像以往那么紧缺。
除了建成两座铁矿、三座煤石场外,山里的药材、野桐油树以及茶树资源很是丰富。
冶炼工坊、农具铸造工场、石灰窖、砖窖、榨油工坊、制皂工坊、织造及军用被服工场等等在淮阳县城建设期间,也陆续建成,为淮阳县形成一个基本工造体系,也初步容纳数千人等的剩余劳动力,扩大淮阳山东北坡的物资生产规模。
下一步要做的工作,就是重点加强新设八个乡司的建设,强化对淮阳山东北坡腹地的统治。
韩谦与王珺在堰坝兜了一圈,待要赶回牙帐用午餐时,韩豹他们在定州发出的两次秘信,几乎同时被送入乌金岭大营。
由霍厉、王辙携带北上的三组十二只信鸽,仅有三只成功飞回来,但两封最关键的秘信都没有遗漏,特别是第二封秘信,附有沈鹏与云和公主的鉴押,将河朔此时面临的危局,讲得更为细致,算是十分的幸运。
田城、郭荣、冯缭、奚发儿、韩东虎等人都在别处,气喘吁吁的匆忙赶过来,韩谦正坐在廊前囫囵吞枣的扒着菜饭充饥,嘴里塞满东西,含混的指着着案前的两封秘信,要他们先看。
“……”看过秘信,即便他们之前对神陵司河朔残余势力有可能跟北逃士族勾结甚至早就暗附蒙兀人所有推测,但此时得到确切的消息验证后,冯缭、郭荣他们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冯缭带着复杂至极的情绪说道:
“朱裕此劫难逃了。朱让未必有这样的胆识,但梁师雄用计太狠,直接将其子及朱让之子送往定州为质,真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啊!”
这时候到韩谦身担任记室的王衍气喘喘的捧着一副卷轴过来,大家一起动手将卷轴在长案上铺开,却是河朔及河东故郡的地形图。
即便梁国密间成功从定州城将消息送出,但没有快速有效的应急通信手段,主要通道又在成德军的控制之下,仅仅凭借人力,翻越井陉北侧太行山险峻山岭,少说也要四到五天才有可能传到朱裕在潞州城下的大营之中。
而朱裕率梁军主力兵马进逼潞州城下,往南一百九十里乃是泽州城,从泽州城往后百余里,再翻越太行山南麓山区,才是与汴京隔河相望的卫州境内。
也就是说,朱裕即便及时收到消息,从此刻算起,他最早最早也要七八天之后,才有可能将第一批嫡系精锐骑兵派到卫州。
然而蒙兀骑兵极可能今日已经进入定州境内,以昼夜驰行二百里计,最快也仅需要三天时间就能进入魏州境内,与朱让会兵——蒙兀骑兵不需要考虑赵州、祈州的守军,到魏州境内便能获得补给及落脚点,然后贴着太行山东南麓的驰道西行,两天之后就能堵住朱裕嫡系精锐出太行山南麓的山口。
倘若朱让胆子更大一些,今日就直接出兵西进,三四天之后就能出其不意夺下卫州,然后封锁轵关陉、太行陉、白陉等隘口。
梁军主力在梁帝朱裕的统领下,即便军心不立时崩溃掉,南归之路也将被堵死。
这时候梁军主力只能沿汾水河谷西进,于河津(龙门)渡过黄河,撤入西岸(黄河在关中与河东之间,是南北流向)关中故郡的韩城县境内,才能稍稍安全一些,毕竟朱裕在篡位之前,经营关中有三年时间,与洛阳,可以说是朱裕的根基之地,那里有可能会应和梁贺王朱让及梁师雄举旗反叛的将吏不会占上风。
而从韩城县往南到潼关,再从潼关出兵,经涵谷关东进洛阳,曲折又是五百里,居间又多山河之险,驿道狭窄,不利兵马快速出动。
即便这一路都没有兵马拦截,即便朱裕麾下部将、将卒都齐心协力,没有发生混乱,而沿途所有城池的守将也都对朱裕忠心耿耿,粮草补给也没有问题,朱裕率精锐骑兵走这条路抵至洛阳,也要至少在半个月之后。
从这一刻算起,那应该是二十天以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候,不要说洛阳了,冯缭他们估计恐怕连函谷关都可能已经落在梁师雄与朱让的叛军手里了。
众人很快就河朔及中原地区可能的情势发展推敲出一个大概过来。
韩谦这时候则刚将满满一碗夹着几片腊肉的菜饭吃下肚,正拿手抹去嘴角的油渍,冯缭下意识问道:“大人不会真要派人去钟离城给陈昆通传消息吧?”
“不应该吗?”韩谦反问道。
冯缭稍作沉吟,说道:“梁师雄、朱让统领叛军,联合蒙兀骑兵占据汴洛之后,朱裕被困关中,韩元齐、陈昆孤守徐泗,而徐明珍进退两难,他们或许三五年都未必能分出胜负来,这一形势,对大楚最为有利,对棠邑最为有利……”
不管怎么说,梁国始终才是众人所面对的最大敌人。
倘若能先肢解梁国,消灭这一大敌,即便这个过程中,淮东及襄北都会跟随着获得大利,但不管怎么说,对棠邑来说也是最有利的。
而他们此时派人前往找陈昆通风报信,且不说这会落下被朝野上下指责通敌的诟病,陈昆会不会仅凭借一封秘信就相信他们?
而即便陈昆相信他们,会不会让出濠州?
陈昆所部乃是步卒,抢在魏州叛军之前赶到汴京逐走梁师雄是不现实的,他极可能会通知韩元齐率骑兵从徐州驰援汴京,而他则可以选择暂时留在濠州按兵不动。
再退一步,陈昆即便让出钟离城,他们此时还是无法推测徐明珍的反应。
另外,他们也无法确认韩元齐就一定能抢在魏州叛军抵达之前,将梁师雄逐出汴京城,等候朱裕率主力归来。
梁师雄此时在汴京,能归他调用的嫡系兵力是不多,发动兵变后,还要镇压汴京附近其他拥护梁帝朱裕的兵马,但梁师雄乃大梁名将,暗中筹谋这事也久,韩元齐疲军远至,还真未必是他的敌手。
在冯缭看来,他们选择坐看梁国彻底崩溃、大乱,才最为有利,而选择给陈昆通风报信,变数就太多、太难控制了。
冯缭看向田城、郭荣等人,看他们沉默着不说话,也知道他们也更倾向他的意见。
韩谦也没有忙着说服他人,看向王珺:“你觉得呢?”
“此时是不应坐看梁境大乱,但仅凭沈鹏及云和公主所书的这封秘信,如何取信陈昆、韩元齐,也是一个大问题?”王珺秀眉轻蹙的说道。
“那也只能赌一把了,”韩谦袖手站起来,目光炯炯的看向还欲劝谏的冯缭等人,语气冲和,却又不容置疑的说道,“看似梁国大乱,对大楚,对棠邑都最为有利,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也将给蒙兀人彻底消化河朔及河东故郡留下充裕的时间。到时候,你们谁有把握赶在蒙兀骑兵之前,先占中原?不管怎么说,魏晋之后,胡马铁蹄蹂躏中原一百六十年的那一段血泪历史,不能在我手里重演。朝野说我通敌,便由他们说去好了。”
听韩谦这么说,冯缭也是气滞,站在那里低头再看河朔地形图沉吟起来,也不得不从更大的视野去权衡天下大局可能会有的变化。
即便在梁帝被迫撤兵西逃之时,潞州没有失陷,晋军主力差不多也被打残了,何况晋太子石承祖与潞王石继源还陷入内乱之中,实际上只能便宜王元逵乘机率成德军从井陉西进太行山。
这时候王元逵即便夺不下潞州城,也能尾追梁军主力之后,先占领泽州,控制这一个堪称河朔门户的重镇。
梁国陷入大乱,自顾无暇,蒙兀人以成德军为前驱,消灭晋国,占领河东、河朔,最短可能仅需要两三年的时间。
到时候梁国内乱没有平息,蒙兀骑兵则可以顺势南下,那时候楚军能做好与蒙兀骑兵在河淮中原大地争雄的准备吗?
而倘若到时候梁国内乱平息,大楚兵马还是会被限制在淮河以南难以北上,顶多收复淮西疆域,占不了太大的便宜,但蒙兀人却可以继续深入的消化河东、河朔地区。
没想到王珺一个女流之辈,竟然能第一时间看得更透彻,冯缭心里也是汗颜,只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如王珺所言,要如何取信陈昆,又如何说服陈昆老老实实的交出钟离城?
要不然的话,他们派人去通风报信,真就是太亏了。
“我携秘信去钟离城见陈昆,应比谁都有把握。”奚荏这时候说道。
“奚夫人……”郭荣、田城皆是一惊,他们知道要取信陈昆,必须要有足够分量的人亲自过去才有更大的可能,但在座皆是堂堂男儿,断没有道理让一个妇孺之辈去冒这个风险。
“云和公主不是在韩豹他们的控制之下吗?我过去,陈昆即便不信,即便不让出钟离城,也想要扣押,但不至于会为难我,大不了日后你拿云和公主来赎我,”
奚荏见韩谦蹙着眉头想要打消她的念头,坚定的说道,
“而当年龟山之会,只有我、田将军、赵将军在场,与陈昆、韩元齐见过面,田将军、赵将军都要统领兵马,除了我之外,还有更好的人选吗?你要是已经打定主意,我这就动身,这事不能再拖延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