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照拿过奏本,展开黄褐色的表文,垂眸而视,只见其上以隶书小字,密密麻麻写着一个犯人的名字,多达十余页,都是待决之犯。
将神识一扫,大约有着二百多人。
这都是苏国郡县地方报上来的年度内的司法案件,都是重刑犯。
苏国之刑罚,延续着姬周的刑罚设置,当然充满着这时代刑罚体系的显着特征——形似前世华夏春秋战国时代的封建制旧五刑。
以肉刑为主,墨、劓、腓、宫、大辟,可谓一个不落。
当然也夹杂着其他肉刑、还有鬼薪、白粲的劳役刑,以及赀银、赀绢之类的财产刑。
至于死刑处置手段,也是任意、野蛮、专横。
至于革新刑罚,变成新五刑之笞杖徒流死,根本不现实,苏国疆域都没那么大,想流放都没地方流放。
苏照沉吟了下,看着表文之上的名字,一时陷入思索。
之前,一直将重点放在军事政务之上,并没有将司法放在重要位置。
但治理国家,方方面面,军政重要,法制构建同样重要。
当然这时代,搞法治……还是算了。
现在的天元九州,诸国纷争不休,因为苛政暴敛,治安恶化,重刑主义,大行其道。
即严刑峻法,轻罪重罚的法家思想,已经渐渐取代了姬周定国之后维持数百年的明德慎罚。
当日,苏照还和陈韶在茶馆中讨论过苗人滥刑而亡国,姬周汲取教训的典故。
因为“法布于众”渐渐为诸国卿士所接受,孕育了这方世界的法家学派。
眼前的陈韶,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家门徒。
那种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落后观念,已为诸国所摒弃。
但严刑峻法,不使法外遗奸的观念,还是扎根在法家门徒的脑袋中。
据苏照所知,秦国就已推行了连坐之法,什伍连坐,邻里连坐,可谓法网严密,动辄得咎。
苏照沉吟道:“这些应处大辟之刑的刑徒,罪证可曾核实?”
陈韶道:“此为各郡县呈报,臣已着有司推鞠、讯问,应无差池。”
苏照道:“陈卿,年许以来,全国获罪,被关押的犯人有多少人?”
陈韶沉吟了下,自袖中取出一份奏表,道:“这是今岁以来,全国各类案件之计核,还请君上御览。”
苏照点了点头,着宦官取过,拿过观看,大多都是盗贼之囚。
毕竟,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
苏照皱了皱眉,惊讶道:“这样多?”
这一年才过去了四分之三,但犯人就高达四万多人,各类刑事案件,杀人,抢劫,强奸,什么犯人都有。
当然最多的还是谋逆株连,贪赃枉法,豪强不法。
这监狱都快装不下了吧?
陈韶迟疑了下,道:“自今夏以来,秉承君上之意,设巡检司,清剿贼盗,以固治安,同时又有谋逆、叛贼,抄家连坐者众,故而犯人激增,还要禀告君上,各地监囚已关押不下。”
说到最后,陈韶面上也有难色。
司寇府作为苏国最高的司法机关,集司法行政、警备治安,狱政于一体,可以说,全国凡徒刑以上刑罚犯人,都要报之于司寇府裁核。
自苏照继位以来,屡兴大狱,又搞了几次治安严打,然后还有反腐,在郡县革新,打击不法豪强。
鉴于这时代刑罚的混乱,牵连甚广,故而短短大半年的光景,都快要把监狱装满了。
苏照沉吟了下,觉得这样下去,连曹刿论战中的鲁庄公都不如了。
所谓大小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苏照沉吟道:“如前朝,监牢满盈,囚犯累滞,何以处置?”
陈韶面上现出思索,拱手道:“恩自君出,雷霆雨露,俱是君上之恩泽,君上如怜恤之,可拟命赦免。”
这也是常理,每有国家大典之事,大赦一批,比如君主大婚,新年典礼等等。
事实上,陈韶都打算在不久之后,借着苏卫结为姻亲,就可赦免一批。
毕竟,监狱都快关不下了……
苏照默然了下,道:“孤常思刑罚过于苛虐,法网繁密,是否失之妥当,这些罪犯,又有多少是牵连其罪者?”
不论罪刑轻重,一味赦免,绝不可取。
对于杀人,抢劫,强奸这等恶性犯罪,当然遇赦不赦。
“八议”这等司法特权,同样要渐渐弭除。
“还有一件事儿,迫在眉睫,陈卿,孤以为当修《刑书》,明刑弼教,轻重其刑,罪刑相应,罚当其罪。”苏照面色沉寂,朗声说道。
什么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现在诸国争鼎,还不是“治平国用中典”的时候,更不能搞那一套礼法并行。
说来也有趣,前世华夏唐朝风气开放,然而在法制上,却非要搞什么德本刑用,礼法合一,形成中华法系。
反而等到明代理学发达,风气保守,对典礼风俗教化犯罪反而轻其所轻。
陈韶闻言,面色激动,对于一位法家门徒来说,编撰一国《刑书》,是一件莫大的荣耀。
要知道,此方世界法家先圣,就是因为编撰《法经》,而名传青史。
“臣谨遵君上之命。”陈韶拱手说道。
苏照吩咐下了此事,道:“《刑书》未修之前,当先行废弃肉刑,凡处肉刑之犯者,以劳役折抵,而今温邑至诸郡之官道,年久失修,正缺人手整修。”
这时候,还没有缇萦上书,但苏照已经决定废除肉刑,改革刑罚体系。
编纂《刑书》一事敲定,而后,苏照又听了司空府对于兴修水利一事的安排。
这也是应有之义。
春夏之季,雨水丰沛,并不适合大兴土木,等到秋冬,水量枯竭,正是兴修水利的时间。
苏国作为洪河流经的诸国之一,水利工程一直都是政务之重。
等范延序禀告完秋冬的水利安排之后,苏照就是勉励了几句。
而后,御史台也是将最近清查的郡县官长,主要是县乡一级的贪官污吏禀告,数量倒也不太多。
御史台自成立以来,就秉承苏侯之命,派遣了一些巡察御史常驻于郡城,时人称为驻郡御史。
然而,地方百姓慑于县乡胥吏之淫威,心存疑虑,并没有出现如在温邑时的大肆检举之事。
而且常邈言及此处,冷硬的脸色上,铁青一片,道:“君上,数月以来,驻郡御史不乏和地方豪强交相沟通者,臣上月就处置了驻广平郡监察御史詹超,该吏收受郡中酒商贿赂三千二百金,美姬两人,与广平郡商贾常出入于青楼、酒楼,腐化堕落,奢靡无度,如非靖祟司中的徐司使不愤,着人通传至御史台,臣还不知!”
苏照面色沉了下来,道:“竟有此事?”
常邈摘下头上粱冠,顿首拜道:“臣为御史中丞,却识人不明,几使奸滑之吏为祸地方,还请君上降罪!”
一旁老神在在,耷拉着眼皮,几乎要睡着的御史大夫,孟季常,睁开眼睛,面色微变,拱手道:“君上,老臣为柏台官署之长,还请君上降罪。”
此公自为御史大夫以来,悠然林下,不理政务。
苏照默然片刻,沉声道:“常卿,孟卿,此非汝二人之责,御史台除三院之外,当设肃正廉访司,暗察驻郡御史贪渎、包庇之事。”
这种内部腐化之事,还是需要制度规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