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蹄中鱼,安能久矣!
就算不被正午的阳光晒死,也会死在数日后的水枯之时。
令狐愚知道答案,更知道夏侯惠无端提及的“鱼”,其实是自己名字的谐音。
是故,甫一听闻的时候,他心中的反应是,夏侯惠在隐晦的传达天子曹叡暗示他自戕,好将洛阳典农部崩坏的罪责全包揽。
毕竟天子曹叡都重启清查了!
也就意味着,天子对前番清查的结果很不满意,接受不了是宫室力役过于频繁、屡屡伤农时才是士家饿殍冻毙的主要原由。
所以需要他畏罪自杀来遮掩真相,让此番清查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
就是皆大欢喜。
只要他背上所有罪责死去,前几任典农中郎将就能脱罪了;那些侵吞了田亩的权贵世家也因为人证死去而放心了;庙堂公卿百官们也能以他的死作为理由,劝说天子曹叡降诏结案,以安社稷与人心了。
利大如此,孰人不期他死?
不过是区区一个典农中郎将而已,冤不冤枉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了更有价值。
更莫说他本身也是有罪的.
权势之途,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只在时势。
唉
被下狱论罪后仍能起复的令狐愚,太熟悉权术中上不了台面的伎俩了。所以在心中自我分析了一番后,便觉得自己的结局已定。
他努力抑制着心中意难平,尽可能让自己变得从容,好回答夏侯惠的问题。
君子死而冠不免。
他不敢以子路自比,但也不能让旁人议论自己临死时俱怖悲怆、毫无士人风骨。
呼
待吐出一口浊气后,他环视了周边静静候着他做答的僚佐一眼,张口正想出声时,又紧着将嘴巴闭上了。
因为就在这须臾间,他倏然发现了一个蹊跷之处。
如若说,夏侯惠乃是传达天子暗示他自杀,那也应该是私下谓之,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询问呢?
一被问,他就自杀了.
在场之人将过程传开后,傻子都知道是天子曹叡授意的吧?
夏侯惠虽被谓为庙堂莽夫,但也不会不顾及天子颜面吧,至少他的幕僚丁谧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他是在问我愿不愿意配合的意思?
牛蹄中鱼,是不能久。
但若是有人愿意拉扯一把,顺手将这只鱼扔进沟渠中,鱼儿就逃过一劫了啊!
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犹如在漆黑中迎来一道曙光的令狐愚,不再沉默,朗声回道,“回夏侯将军,在下窃以为,牛蹄中鱼能否久,不在鱼,而取决于见鱼之人,是否心有善念。”
“哈哈哈此论甚妙。”
顿时,夏侯惠畅怀大笑,赞了声便下马步入署中。
也让令狐愚心中舒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天子曹叡没有杀他之心,也暂时过了夏侯惠这关。
就是暂时的。
洛阳典农部崩坏的罪责,肯定要由他来承担。
但惩罚的结果,如以罪论死、徙千里、罢黜、左迁、申责等等,则是在夏侯惠上表庙堂定论时的一念之间;也可以说,是取决于他配合的力度上。
所谓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如此罢。
连忙跟随入署,在夏侯惠等人陆续就坐后,令狐愚便很自觉的开始禀报洛阳典农部的明细,如士家的户数、耕牛与屯田的多寡、养殖的牛羊以及历年粮秣桑布出产等。
先说了王昶在职时的状况,随后说了自己刚上任时与现今实际的状况。
关乎士家户数锐减的具体缘由,他讲得最细。
毫不忌讳的将士家真实逃亡、宫廷力役亡故、随军从征不返、伤病饿冻减员、权贵寻故索要以及在职官员偷偷藏匿的数量,都一一据实而禀了。
可以说,若是这些内容转给廷尉高柔,那洛阳城内的牢狱应该会人满为患罢。
是故此番主司记录事宜的丁谧,偶尔也会垂眉耷眼、搁笔在案假寐养神;事无巨细皆需要密奏于天子校事史二,则是藏避在诸多随从之中悄然奋笔。
而夏侯惠则是静静的听着,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令狐愚偶尔停顿时,才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不是不想深究。
而是很清楚的知道,哪怕将这份触目惊心的口供呈上了天子几案,也是无法说服曹叡深究下去的。
权力的本质,在于剥削。
从汉室废墟中诞生的魏国,历代魏室天子才是权力的最高收益者、也是剥削最重者。所以,为了社稷的稳固,他必须要让其他人也分一杯羹,在一些不触及魏室社稷利益的事情上选择视而不见。不然,魏室凭什么让这些原本汉室的臣子,心甘情愿的为魏室是正统背书呢?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特权阶层永远不会消亡,剥削也会永远存在。
区别,也只不过是方式不一样而已。
这点两世为人的夏侯惠很明确。
所以他也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只是想着尽可能的让世道变得好些罢。
毕竟,人病了吃药就行;但世道病了,是需要吃人的。
“夏侯将军,洛阳典农部巨细,在下皆说明了。若是将军有不明晰之处,还请明示,在下再细细道来。”
一番口干舌燥,令狐愚说罢了,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嗯,有劳。”
默默回想片刻,夏侯惠展颜而笑,顺势起身,“不明了之事,倒是没有了。不过,有一事情还需令狐将军帮衬。”
“唯,还请将军示下。”
见夏侯惠的笑容,令狐愚心中也大定,连忙拱手道,“分内之事,在下责无旁贷。”
“稍候。”
先是嘱咐丁谧、虞松等人好生整理文书备案,夏侯惠才迈步往官署外走,招呼令狐愚道,“劳驾令狐将军随我去一趟河南城罢,带上士家录籍册。那边有些许逃亡的士家,约莫四五十户罢。”
河南城竟有四五十亡户?
这么大的数目,我怎么不知道!?
闻言,令狐愚眼神有些发怔。
待已经走出官署的夏侯惠回头以眼神催促时,他才反应过来,心中陡然大悟,连忙取了录籍册跟上。
河南城与洛阳典农部近在咫尺,不可能藏匿着逃亡的士家。
故而,夏侯惠口中的“亡户”,指的就是那个小庄子的佃户了。
这几日虽然很忙碌与心焦,但对观津侯郭表对这个小庄子处置的反常,令狐愚还是知道的。且在不解之下,还遣心腹之人过府问过。
如此操心的本意,不是他与郭表有什么交情,且郭太后也早就崩殂了,而是郭表此举会引来不确定的后果。
说白了,就是他担心这个小庄子,会让夏侯惠寻到大动干戈的理由,进而影响到整个洛阳典农部官员的处置后果。
不管怎么说,夏侯惠都让七百步骑沐休数日了,意思都释放得很明显了。
郭表的不识趣,那不就是在刻意挑衅吗?
以夏侯惠的性情推断,这事不可能善了的;而他这个典农中郎将,也难免要迎来殃及池鱼!
随出官署,跃身上马的令狐愚,心中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驱马来到夏侯惠身侧,轻声说道,“夏侯将军,河南城那边的情况,在下也有些了解。如观津侯在那边的一个小庄子,这几日已然转手卖了。”
卖了?!
不是,夏侯献有这么愚蠢,在这个节骨眼买了吗?
微微勒下马缰绳,听出此中蹊跷的夏侯惠放慢马速,笑颜缓声问道,“哦?既然令狐将军了解,不妨说说吧,权当一路过去闲聊解闷也好。”
“唯。”
令狐愚应了声,低声道来。
那日他心腹之人过去询问侯,带回来了郭表的答复,是掮客过府来搭线,声称有人愿意出数倍的价格,将这个小庄子的田亩连同佃户在内都买下来。
那时,郭表对此还觉得挺奇怪来的。
洛阳城内,哪还有人不知道士家清查之事、这个庄子即将被收回呢?
但不解归不解,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也不多想,很是爽快的将庄子过户了。至于那名掮客是谁、买庄子的人是谁,郭表没有说,令狐愚的心腹也没有资格问。
“将军,这几日在下颇为忙碌,故而也没有再关注此事。”
令狐愚说罢,又踌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不过,在下在京师内也有些交情莫逆的友朋,昨日便又一人遣扈从来说些琐碎之事,也提及了这个小庄子。声称购置这个小庄子之人,似是并非豪商或权贵、亦非一人,而乃一些中军将士。嗯,乃是一些因伤残而退役的将士。”
中军的将士,且还是伤退的!
看来,夏侯献还是招揽些才智之人的。
甫一听罢,夏侯惠心中就明白了,且还知道夏侯献这个阴招的歹毒之处。
因为魏国对伤残退役将士的抚恤并不好,不乏生计窘迫者。若是他直接收回这些田亩,会打击他军中威信的。
没错,不是会诱发哗变或者其他,而是会让在役的中军将士对夏侯惠寒心——只要那些伤残的退役将士,在小庄子被收回去的时候痛哭流涕、诉说生计艰难等等,就足以让所有将士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