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瀛姝回宫,就感觉到了暴风雨降临前那股越发明显的,阴沉潮湿的气息。
皇帝陛下在将显阳殿的大门暂时锁闭后,竟然又下令居于长风殿的女御全数迁出!
别说东豫皇朝了,哪怕算上西豫统治时期,也从无这样的先例,后宫为之震荡,甚至要比虞皇后受到训诫更加剧烈,中女仪一见瀛姝,赶紧地上前讨论:“贵人品阶,与夫人品阶是平起平坐的,依宫中的法度,郑贵人的长风殿本应由郑贵人抉择哪些女御入侍,长风殿的女御并未被贬黜,陛下却下令将她们尽数迁出长风殿……我听中常侍讲,陛下是因郑贵人听信谗言的缘故,小惩大诫,可到底谁进的谗言,进的是什么谗言,中常侍就不肯透露了。
阿姝,我们心里都清楚,郑贵人虽然宠幸不如谢、贺两位夫人,却因毕竟出身长平郑,陛下对长风殿的恩典是不亚于昭阳殿及含光殿的,这回虽然说是小惩大诫,但下令所有女御迁出长风殿,岂不是预示着,内廷女御再不可跟长风殿密切接触了么?”
夫人、贵嫔、贵人的品次居皇后之下、九嫔之上,历来这三位妃御,均被尊称为“夫人”,可如今郑妃受了责训,长风殿之外,就无人再敢使用尊称了,当然以“贵人”称谓也不带贬嘲的意味,哪怕是当面称之,郑妃也唯有咽下这口窝囊气。
瀛姝料到会有风波,却没料到风波来得如此陡急,但她还是面如沉湖,压根不为这波震荡动摇,轻声回应中女仪:“郑贵人虽然出身权阀,但为内命妇,犯了过错,更当由陛下责训,其实要说来仅只是让长风殿中现侍的女御迁离,陛下又没令郑贵人从此不能再召女御入侍,虽然这样的责训方式并无先例,可难道郑贵人犯有些微过错,陛下就该将之废黜才算合理么?”
如果真把郑妃废黜,长平郑和三皇子定然按捺不住了!
长风殿突然被一波巨浪当头盖下,郑妃先乱了阵脚,她当然知道贺氏在皇帝陛下面前的“委婉”中伤,但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本就顶看不起贺氏,自觉只要先铲除了太子党以及谢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贺氏及二皇子连根拔起,谁知陛下这回竟真听信了贺氏的谗言,拿长风殿开刀,让她措手不及!!!
包括玉才人在内的女御虽然都被迁出了长风殿,然而长风殿的殿门毕竟没被禁闭,郑妃反应敏捷,因此次日而已,她的老父亲以及亲儿子就一同去了乾阳殿,要为郑妃讨回公道,司空通没有召中书侍郎等外臣侍录,只让瀛姝在旁“笔墨侍候”。
长平公郑备,在瀛姝的印象中是个稳重的人,虽然确有争储的意图,却不会贸进,又果然这天,郑备虽然心中不服,言辞却一点不露嚣张,他先是道罪,自责教女无方,然而话锋一转,谦虚的袖子里,透露出冷匕的锋芒。
“臣万分惶恐,却不知郑贵人究竟犯何过错,还望陛下明示,臣另有一请,臣确有教女无方的罪责,理当承受重惩,然而郑贵人毕竟为三殿下的生母,还望陛下看在三殿下的情面上施予宽谅。”
这话确是郑备的口吻,瀛姝已经“耳熟能详”。
三皇子司空木蛟死后,已经成为太妃的郑氏也很快“药石无医”殁于离宫,但其实赐死郑氏者,是她!司空木蛟有无谋逆的想法瀛姝不知,郑氏听闻噩耗后,却暗中串通她的兄长郑繇意图兵变,郑繇虽然是郑备的嫡长子,性情却易怒急躁,但与郑太妃密谋的信件尚未送出,就先被郑备截留,郑备明知郑太妃必死无疑,却当郑太妃被秘密赐死后,就是以类似的锋芒相逼,想让司空北辰废婉苏后位,给长平郑一族交待。
司空北辰当时在犹豫。
是因瀛姝劝阻,司空北辰才没有吃下郑备的威胁,踩进显而易见的陷井。
在郑备看来,一个女儿的生死无关大局,可是在范阳公卢高看来,婉苏的平安必须得以保障,因此,若废婉苏,范阳卢门不会再和司空北辰君臣同心,虽不至于举兵谋逆,也会阖族迁离建康,远离朝堂,消极于世外,再不肯为昏庸效力。
这不是范阳卢不顾大局,这是人之常情,信义乃立身之本,君主先背信弃义,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臣子耿耿忠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不为祸,已为上善了。
长平郑氏一族,固然有杰出的能士,可郑备这个宗长却有违了士族的风骨,也多得他不是那么能让族人心服口服,因此长平郑才免了灭顶之灾。
瀛姝只听陛下会如何应对。
“三郎,你也不知朕因何训诫你的母妃么?”司空通问。
皇帝其实发现了自己这个儿子,好像走神了。当进御书房,行礼跪叩,一听“免跪”二字,屁股就落在了脚后跟上,完全没注意他的外祖父郑备还不敢免跪,要这还不算出格的话,眼睛每隔数息就偷窥他的中女史算怎么回事?害得他也时不时就用余光瞥着瀛姝,中女史明明很尽职,全神贯注,拒绝跟任何人眉来眼去。
司空木蛟没听见父皇的问话。
他可太怀疑中女史了,中女史没入宫前,他的母妃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从来没有像昨日那般疯狂过,甚至叫嚣着干脆兵谏,豪横的作风实在让人……心惊胆颤。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家母妃的崩溃是因为中女史之故,可他总是忍不住怀疑。自从王瀛姝加入后廷,发生了太多的事,虞皇后的发妻光环黯淡了,居然跟心腹刘氏两败俱伤。
李嫔莫名其妙受宠,石嫔竟能幸免于难,司空南次被授予了监管宫卫的要职,细想来这些事件之后都和中女史脱不开关系,他的母妃被当头一记重击,就真和王瀛姝这个中女史无关吗?
司空通的问话没得到回应,先就觉得尴尬了,更尴尬的是郑备,想了一想,还是干咳了两声,结果……瀛姝先被干咳“惊动”了,很困惑地看了一看郑备,三皇子却依然没有反应!
“三郎!”司空通重喝一声。
三皇子才如从梦中醒来,迷茫地注视着他的父皇。
郑备却忽然灵机一动,笑道:“三殿下心忧郑贵人,可明知陛下不会无故发作,本是犹豫不定,在未知陛下是否消气的情况下,迟疑着应否为郑贵人求情。三殿下倒是极其仰慕中女史的,谁让中女史不过及笄之岁,竟真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呢?便是连神元殿君,对中女史的才华都很是赏识,果然还是临沂公会调教人,我朝的名门闺秀不知凡几,唯有中女史的才华不弱须眉,确是让人敬佩。”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瀛姝也觉得尴尬了。
郑备这只老狐狸,再是奸滑,也不能这样无中生有吧?三皇子仰慕中女史?哈!三皇子虽不像二皇子似的四处留情,但也从没仰慕过任何女子好不?仰慕是何意?敬仰崇拜,三皇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子,当年的三皇子妃和他还有青梅竹马之情,不是典型的父母之命,结果呢?宫宴时无非是走了一会儿神,举杯落后半拍,三皇子就能当众拉长脸,只差没有把他的正妃当众教训了。
只是此时的场合,瀛姝是不好说话的。
司空木蛟终于如梦初醒,叩首道:“儿臣因为忐忑不安,未留意听父皇的询问,是儿臣愚昧,父皇恕罪。”
三皇子没有顺郑备已经搭好的台阶,多少让司空通颇觉安慰:郑备这个老匹夫,当我的面前,还敢操控我的亲儿子,哼,三郎好样的,还知道亲疏有别。
脸上却严肃,沉声道:“罢了,朕明知长平公今日的来意是要为郑妃讨个公道,因此才让中女史侍录,未传外臣,朕就明说了罢,如果朕真要按宫中法度判罚,郑妃免于死罪,都是朕看在三郎的情面上对她施予宽谅了!
长平公,三郎,你们应该都知道了益州军失利之事,此事为机要,你们从何得知?”
三皇子如遭雷击。
郑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万万没想到陛下发作长风殿,竟然是因为这样的事故引发!
“朕处罚皇后,也是因为皇后在朕的乾阳殿安插耳目,念在太子的情面上,给予了皇后悔改的机会,同样,关于郑妃的处治,朕也顾及了三郎的情面,郑妃不知反省,只以为她的罪行没有暴露,竟还敢怂恿长平公及三郎来质疑朕的决断,长平公,不然朕干脆宣告朝堂让位予公卿,朕深感力不从心,长平公既有辅政之能,想必也笃信郑妃可以统御后宫……”
“臣该当死罪!!!”郑备一个响头就重重磕下去了。
瀛姝搁了笔,成为了摆设,她其实已经确定皇帝陛下若没有让郑备心服口服的把柄,绝对不会给予郑妃如此一记重掴,但用手掌打脸面,其实伤不到筋骨,陛下这么行事,是先让郑妃暴怒——郑妃暴怒的方式不会先针对贺夫人,必将针对谢夫人!
瀛姝也知道,皇帝陛下接下来又会给她派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