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莫名有些心虚。
虽然他的父皇没有禁令他前来长风殿,不过他前番听从外祖父的规劝,特意通过瀛姝探问君父的心意,瀛姝明明坦言提醒了,可他方才还在与母妃密商对付周景和一事,也不知瀛姝听没听见母妃的那番剖析。
然而郑贵人却一点不存心虚。
但她抬手,虚扶了下发上的步摇:“中女史侍值于乾阳殿,怎么竟听从昭阳殿之令了?”
“姝所奉的圣令,陛下知晓若无圣允,谢夫人并无权限召传贵人往昭阳殿应事。”瀛姝答。
三皇子飞快看向郑贵人,嘴唇刚一动,就见郑贵人面上浮现出的怒容,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陛下倒还知道谢妃无权召问我应事!”
“罪徒罗氏、曾氏,以及安宁署贾氏、甄氏两个罪婢已经被押往昭阳殿,还请贵人奉令前往。”瀛姝干脆利落中止了郑贵人的发威。
三皇子闻言,已经神色俱变,他虽然已经对母妃的“教诲”心生动摇,不过至少还相信母妃笃定子姜事案不会为君父深究的判断,又这几日以来,长风殿也的确风平浪静,就连外祖父也已经安心,无非是让他提醒母妃日后行事莫要过于急躁,哪怕是要打压昭阳殿,也切切不可再冒犯君父而已……
外祖父甚至都已经在彻查郭嫔为那玉制符咒所害小产一事了,也已经暗中使人接触贺遨,追查当年贺夫人因何要下令石嫔暗助乔嫔嫁害江嫔的罪案,只要这件事案被查明,不仅仅是虞皇后罪责难逃,甚至还可能使得谢夫人了百口莫辩!
但就在此时,父皇却明显要深究子姜事案,难道说父皇已经决意要助陈郡谢,将长平郑连根拔除了么?!
郑贵人淡淡看向已经明显露出破绽的三皇子,她又虚扶了下步摇:“我要往昭阳殿去,领教谢妃这个代掌宫务的夫人是如何大发威风,三郎你先回角宿府吧,倒也不必这样的忧愤,当牢记我的教诲,你是皇子,要将心思用在朝堂政事上,莫学某些人,一味只靠着诗赋虚才笼络士子。”
瀛姝见郑贵人起身,避让一旁,似乎充耳不闻郑贵人暗示三皇子莫效太子对虞皇后的安危不闻不问的提醒。
郑贵人是后一个赶到昭阳殿的嫔妃。
其实贺夫人也是姗姗来迟,她是被陈扇仙“请来”的,也已经知晓了谢夫人今天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先获得了皇帝陛下的首肯,是要给长风殿一个下马威,贺夫人一来不肯拂逆陛下的心意,再则她也从未真把郑贵人视为盟友,过河拆桥的事她先就施行了,如今也很乐意落井下石——横竖虞皇后眼看就要倒台了,谢晋也必保不住大中正的要职,接下来她的对手就只剩长平郑一党,既然早晚都要兵刃相见,也大无必要再维持着虚情假意。
因此眼看着郑贵人到场,贺夫人轻哼一声:“这样冷的天气,我们在此等了这么久,才总算等来了郑贵人,这恐怕还多亏了中女史亲自去召传,不然指不定等到猴年马月呢。”
谢夫人居上座,没有理会一应嫔妃的眉来眼去,她甚至懒得请郑贵人落座,横竖右侧首位的坐枰是留给郑贵人了,爱坐不坐吧。
“第一件事,我们都要恭贺李充华,陛下已经有了旨令,册李充华为淑妃,只是如今宫中先是得筹办新岁礼及太子大婚两件盛典,淑妃的册升礼得等到太子大婚后了,但从即日始,各位都要礼敬李淑妃居九嫔之首,不可有逾犯之言行。”
瀛姝今日是被皇帝指派来昭阳殿,此时跽跪于谢夫人的后侧,她并没有特别留意郭嫔,但郭嫔的反应实在过于激烈了,若不是她身边的玉才人扯了把她的衣袖,恐怕就要忍不住质问出声,可哪怕被玉才人阻止了,郭嫔的一双眼睛还是直直盯着郑贵人。
震惊且质疑。
“陛下真有了旨令?”李嫔突然被天降惊喜砸中,竟然也是将信将疑。
贺夫人笑道:“谢夫人怎么会假传圣旨?不过我原本以为四郎、五郎均较七郎年长,简嫔和乔嫔其中一位理应得获此回册升,谁知我竟也没料中,原来谢夫人和李嫔才是真亲近啊。”
挑拨离间得过于明显,谢夫人被贺夫人逗乐了。
“其实淑妃的名位虽列九嫔之首,实则诸位嫔御也并不需要令从于淑妃,只是礼数规度上有所差异而已,陛下倒也没有势必要册升淑妃的想法,不过李嫔侍君一贯尽心尽力,陛下才对她爱重有加。我们均为宫眷,在内廷的尊荣全靠陛下恩宠,哪里存在我待谁亲厚谁就能升册,我不满谁谁就会被废黜的道理?”
郑贵人现在听这话,自然觉得十分刺耳。
谢夫人懒懒瞥了她一眼,笑容就从脸上消失了:“喜事宣告了,接下来就要请诸位听我审问几个罪徒!”
在座的妃嫔虽然不是个个都认识曾氏以及那两个安宁署的医女,但率先被押上殿来的罗才人都还是脸熟的,就连贺夫人,眼看着罗才人披头散发,白单衣上渗出让人心惊胆颤的血污,都被吓了个目瞪口呆,那些过去居住在长风殿,被郑贵人视为心腹的女御,更是有忍不住惊呼出声者。
“前几日,有个药膳署的宫女子姜手持皇后所赐的令符跪见于昭阳殿外的事,相信诸位都有耳闻,不过诸位应当不知子姜见我后说了什么话,陛下曾经令中女史审问子姜,因此中女史情知来龙去脉,就有劳中女史先把事由详述一遍吧。”
瀛姝奉令行事。
陈扇仙做为昭阳殿的女仪,当日也在场目睹了事发经过,此时她并没有被谢夫人遣退,一边听着瀛姝讲述,一边打量众人的神色,郑贵人也就罢了,不管是否外强中干,但看上去还是有恃无恐的,简嫔、乔嫔是知情人,此时也都面色平静,郭嫔似乎还没从未得册升淑妃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仍然逼视着郑贵人,其余宫眷大多满脸的震愕,就连石嫔也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尤其是贺夫人,当听得子姜居然宣称是陛下令她在谢夫人的药膳投下绝嗣之毒时,眼珠子都差点掉落,应当的确不是郑贵人的同谋。
当瀛姝讲述毕,正殿上安静得如同死寂。
“罪御罗氏,你先说,你犯了何罪?”谢夫人悠悠然询问。
“是……是郑贵人指使罪妇,授意子姜中伤陛下,激怒谢夫人。”
“罪婢曾氏,该你供认罪行了。”
“罪婢也是听从郑贵人指令……唆使何氏私下处死宫女子苔。”
那两个安宁署的医女根本不待谢夫人点名发问,已经叩首有如捣蒜,承认是听令于郑贵人,害死了白掌执及罗女执。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郑贵人。
郑贵人终于才冷笑发声:“这几个罪徒既然认罪,应当不是屈打成招,不过凭我并没有授意她们做下这些罪行,我倒是想问谢夫人,你有何真凭实据?”
“涉事的罪徒皆供认是为郑妃你指使,不过我也明白,你必然会声称罪徒是为我授意意图陷害于你,如果你不是出身长平郑氏,就凭一应罪徒的指控你也休想狡辩,但你自恃有权阀撑腰,慢说是我,就连陛下在场质问,你也胆敢欺君狡辩。”
“陛下没有亲决此案的旨意,难道不是因为认定谢妃对我的指控缺乏真凭实据?”郑贵人挑眉。
“中女史,陛下有何旨意,你来告诉郑贵人吧。”谢夫人直视着郑贵人,也挑了挑眉。
瀛姝称喏,因是复述皇帝陛下的话,她起身才道:“一应罪徒,是陛下下令内刑司审问,陛下令姝至昭阳殿,宣告裁决。‘罗氏、曾氏罪徒虽认罪,且为从犯,然罪犯故杀者不可宽恕,皆处死;宫人子姜虽为元凶利用,犯下大逆罪行,然并未犯下故杀大罪,其投毒之罪为自诬,实未加害于上殿,故而罪有可恕。子姜贬为官婢,发配官署服劳徒之役,以赎罪孽。朕之所以宽恕子姜大逆之罪,乃因仅凭罪供,不能便将堂堂大姓之女绳之以法、惩之以刑,利用子姜的元凶主谋尚且逍遥法外,因此方才赦免子姜之死罪’。”
仅是这一段话,已经让郑贵人难以接受。
可瀛姝当然没有因为郑贵人勃然的怒色就停止复述:“玉才人等之前居侍于长风殿的女御,难逃包庇罗氏等罪行之嫌,一应降黜规度,不得再居侍妃嫔之殿阁,迁住于宫御所,无令不得出宫御所。
谢夫人当在今日应事后,召集各司署执事、女执加以训诫,严申禁绝私刑处死宫人,再有触犯,皆以故杀处之!另,日后内廷将增设查举司,由中常侍执管,各司署无论女官、宫人,但有受到胁迫行不法之事者,皆可向查举司举告,举告不需证凿,但未举告而受到胁诱再行不法者,不赦罪惩。”
“这不可能是圣令!你竟敢假传圣令!!!”郑贵人怒发冲冠。
谢夫人轻笑:“陛下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才未降罪于郑妃你,你理当心存侥幸才是,难道还要违抗圣令,企图着继续在内廷,用威逼利诱的方式收罗党从继续为非作歹?还是你认为你出身于名门望族,就理应不受法统律条限制,甚至于陛下肃整内廷,还先需要长平郑氏的许可?”
今日昭阳殿的坐席,谢夫人刻意安排布置,把郑贵人“一党”安排在了一起,她此时好整以睱地审视着玉才人等等的神色,微微抬着下颔:“其实陛下心里也清楚,过去居侍于长风殿的女御中,玉才人从未行为过歹事,不过玉才人的‘广结善缘’也被利用来行为歹事了,玉才人聪慧,总不至于毫没察觉罗氏等等助纣为虐的罪行,因此玉才人也别觉得抱屈。”
玉才人难得的,也觉得如坐针毡。
未行歹事,不代表清白无辜,她这时是真正意识到了不管依附于哪位妃嫔,都无法真正在后宫立身安稳的境况,皇家的妻妾,宠辱安危的确系于帝王的一念之间,她哪怕无心争宠,可依附于长风殿,承担的风险远远大于争宠。
“你们也不必担心再会受到盘问,其实你们和罗氏、曾氏等等罪婢并无差别,不管你们是否招供,仅只是口供,都不算真凭实据,这件事案就此便算了结。”
谢夫人转过脸,跟贺夫人道:“陛下还有恩旨,这是因为中女史的建言,陛下寻思着各司署不管是女官还是宫女,如果不愿终生值侍于内廷,年满二十五皆可申请赦放,还有除各司署外,入侍殿阁的女官、宫女若有求赦的意愿,咱们也应当予以恩许,内廷有这样多的宫人,并无几个有侍御的幸运,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是人伦之需,皇后现在还不能问事,咱们两人就先要为表率,贺妃你的含光殿,有符合婚龄且愿意求赦的宫人,你可作主赦放,又或是指配予尚未婚配的卫卒。”
关于此事,谢夫人根本就不跟郑贵人商量了。
从此内廷虽然还有长风殿,但长风殿已经有如名存实亡,郑氏大致也是既往开来被一国之君当众认定因缺“真凭实据”只能“姑息纵容”的唯一人了,可郑氏虽然还能逍遥法外,依附于她的党从尽都遭到了当头棒喝,长风殿存在又如何,长平郑存在又如何,郑氏再也无法在建康宫内威风八面,她不介意帝王的恩宠,那么就得承受着为帝王嫌恶的苦果。
贺夫人直到回到含光殿,才得以大喘气,她倒不觉心惊肉跳,反而在大喘气后还心花怒放,越回想,还越乐呵:“真是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会如此不给郑妃留脸,这场乐子可闹大了,不过郑氏也真是自讨苦吃,脑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指使一个宫女去中伤陛下,谢妃怎么可能会中计!”
听“热闹”的宫女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更想不通贺夫人为何这么欢乐,犹豫复犹豫,还是没忍住直在腹中冒泡的疑问:“可是夫人,陛下如此恩宠昭阳殿,对于郡公的运筹也许会有阻碍吧?”
“这有什么妨碍?你当陛下真是恩宠谢妃才重责郑氏么?根本就不是那样,陛下啊其实恼的是郑氏全然忘了分寸,竟然敢中伤一国之君!宫闱的人事陛下还是有处断大权的,郑氏啊,她是太过迷信他们这些北方遗贵的威势了,还当是西豫时期,像他们这样的北方士族威风赫赫的年代呢,哼,如果不是陛下,任她区区长平郑,逃难来我们江东,他们早就沦落成了布衣平民!”
宫女颔首,原来是这样,皇帝陛下果真还有权威让内廷的宫眷……无论出身如何高贵的人,只要陛下真的厌弃了,该为笑柄的就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