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踏入客栈正堂,正面是一个木制柜台,后面挂着木雕的菜牌,一个一身素衫的少年,面容冷峻,站在柜台后方,垂着头,不知在写些什么。
环视一周,不过十几张桌子,零散的坐着几个客人。
“记账的是我不争气的大兄若华。”信芳说着,瞥着攸宁道:“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楮禾道:“我师妹有些麻烦事,恐怕得见过老板再说。”
信芳了然的点点头道:“那二位楼上请吧。”
二人随着他转过前堂,才看见盘桓而上的楼梯,楼梯狭窄,最多只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行。
三人上了楼,顿觉视野豁然开朗,左侧凭栏望去,是客栈入门的水上木廊,站在此处可将这整个客栈俯瞰。
右侧一排七八间雅室,信芳的腰肢一扭一扭的往前走,直到尽头,推开雅室的房门,垂首道:“请进。”
“多谢。”楮禾颔首回礼。
三人进房,转过山水屏风,展目望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身着一拢素白衣袍,衣身玄绣云纹,正临窗而坐。他缓缓的放下手中的书简,转过头看来,目光微微向下,并不直视,向着攸宁微微一笑,衣身上的云纹暗暗流动。
“你来了?”
他虽然是盘膝坐在榻上,却不难看出身姿高挑挺拔。
他的脸色苍白,眉目如同远山,疏淡而温柔,一双菱唇微微上挑着。眼眸分明包含着慈悲与柔和,攸宁却觉得这人难以靠近。这种俯瞰世间生灵的目光,让她忽略了他的容貌如何清隽,却独独记住了这双眼眸。
若真用词语来形容这个人,光明、庄严,足矣。
有一种感觉,似乎被这不曾直视自己的眼睛看穿了,攸宁有些不舒服。浑身紧绷的神经,却不自觉的放松,拱手行礼道:“见过上仙。”
楮禾看着这人也是一怔,总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仔细想了想,他更加的震惊了。
这微垂的目光,饱含着慈悲,不正如佛堂供奉的佛像一般吗?
他微微颔首道:“坐吧。”
他的声音那么柔和,那么温润,攸宁微挑眉头,恍然笑了。
跪坐在榻上,他缓缓地道:“我叫陆离,你称我为陆老板即可。”
“攸宁,原先拜在灵塔峰,玄清真人门下。不过现下,只是攸宁。”
她已经被逐出师门,形体灭尽,留在世上的只有这一缕幽魂,这日起,她孑然一身,只是攸宁。
陆离点头道:“可有心愿未了?”
攸宁怔了一怔,想要说出口的话,终还是咽了下去,她有未了的心愿,就是给乔木报仇,然而,自己寻了那魔修二十年,也没找到人。缓缓的摇摇头:“无。”
“辛字,三号房,择日送你去投胎。”
“灵塔峰不会放任我投胎,我...”
陆离微微摇摇头,道:“有我在,无人敢在此作乱。”
她下意识的抬眼看去,他从未直视过自己。她能感受到,自己在他眼中,与草木无差,与仙与妖皆是一样的。他毫不在意,也似乎什么都知道,所以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用她说。
攸宁心中隐隐的,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厌恶眼前这气定神闲、俯瞰万物之人。
她不喜欢这人的目光,不喜欢这样,无喜无悲,无爱无恨的眼神。
她觉得胸口发闷,灵体似乎承受不住这样汹涌的情感,而微微颤抖着。她握紧双拳道:“陆老板,你,真的活过吗?”
没有等他回话,她夺门而出。
“攸...”楮禾匆匆向陆离拱手道:“我师妹脾性有些怪,上仙不要在意。”
“无妨。”陆离点头示意。
楮禾赶紧追了出去。
信芳笑意盈盈的道:“老板,你真的活过吗?”说着话,习惯性的吐吐蛇信子。
陆离微微蹙眉,转瞬便舒展眉心,缓缓的道:“许多年前,活过的。”
这样平静的回答,仿佛意料之中,信芳退出门外,恭敬的带上门。
“攸宁,我已经与你说了,蜉蝣客栈可通往三界。你投胎之事全赖陆老板安排,你怎么敢冲他发起脾气了。”
攸宁手抚着没有心跳的胸口,颓然的滑落,坐在地上,那双善睐明眸,满含着悲愤道:“为何这些人都能如此睥睨众生?我们,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中是什么?修仙,修仙,修得人人抛弃七情六欲,他们还能称作是人么?”
她这话中,不但是说陆离,也是说灵塔峰的上仙,玄清真人。
她有些委屈,有些无奈:“我恨透了这个世界,恨透了!”微微扬起头,眼泪盘桓在眼眶中,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楮禾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攸宁,你别哭,别哭。”
“攸宁女君,若是再哭下去,我...”信芳笑着走来,正对上攸宁抬起一双充满怨气的眸子。
他抚上她的手臂,一股暖流,源源不断的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
“你哭的还挺好看,我便坐下来看着你,等着你哭够可好?”一边扶起攸宁,眉梢抛出个媚眼,吐吐蛇信。
攸宁心绪被这股暖流舒缓而平静下来,随着他站起身来,微微蹙眉道:“你分明是个男妖,怎么能这般柔媚。”
信芳略微靠近攸宁的耳侧,轻吐温热的气息,缓缓的道:“我啊,修行还未到家。若是能得机缘,增长个百十来年的修行,也就能功德圆满了。你身上真香,若是能长久留在蜉蝣客栈,那该多好。”说着话,他轻轻的用蛇信子掠过她耳后的肌肤。
楮禾上前一步拉过她,道:“你这小妖,胆敢不敬!”
攸宁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信芳,勾着略带邪意的笑容道:“小蛇妖,你的胆子不小啊。”
信芳眸光微转,扭着屁股,有些无趣的模样,道:“我带你去辛字三号房。”
楮禾见这边攸宁已经安顿好,心中也怕回去晚了会被师门责罚,迟疑着想要离去,又怕攸宁伤心,只能忍着不说。
攸宁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念一动,也理解楮禾的为难,死都死了,闹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轻叹一口气,道:“师兄回去吧。”
楮禾执拗的摇摇头:“我送你到房中。”
“送了这一程,那下一程呢?人生总有聚散,走吧。”
“攸宁。”楮禾怔怔的看着她,这一别,再见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