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英儿似松了一口气,笑着道:“我那时候才十七岁,子离也就二十岁,在师父的主持下,让我们俩结为夫妻。我活着的时候很挑嘴,爱吃蛋黄,不爱蛋清,每每食用鸡蛋,子离必是把蛋黄都放在我碗里,过了许久我才在同门口中得知,他,竟然与我一样,不爱蛋清的。”
脚下浮云莽莽,她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少女般娇羞的红晕,接着道:“老板知道我为何那么害怕魔族和魔道修者吗?”
陆离摇摇头,凌英儿面色渐渐沉了下来,道:“那一次,我们宗门师兄弟们分成六路下山历练,去到了凡间,我与子离各带领一队去了不同的方向。我们听闻凡人界的一个村庄常有妖魔作祟,于是便赶去那处。我亲眼看见身披血红斗篷的魔族人杀人饮血,那些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站在最前面的人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长着一双毒蛇一般的眼睛。我和师兄弟们奋起反抗想要保护那些凡人,可最后,却都死在了那一战中,无一生还。”
她目光中充满了惊惧,接着道:“他们的首领原本是要将我们的魂魄都吸食,幸好我跑的快,逃到了客栈来。至此,我连和他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她面色渐渐和缓,接着道:“也不知他这么多年有没有重结仙侣。”
陆离轻叹了一口气道:“血衣魔修,再也不会有了。你的夫君,他也没有重结仙侣,否则我也不会让你留在店中等了他这么多年,所以,放心吧。”
凌英儿眸光晶亮,笑着低下了头:“我就知道,他也在等我。”
二人身后不时响起欢快的笑声,她转眸看去,黯然道:“真舍不得你们。”
陆离道:“人生总有聚散,何必因此感伤,说不定不久以后我们还会重逢。”
凌英儿拍着胸口,满脸害怕的模样:“那就不必了,凡到蜉蝣客栈者,皆是世间不如意之人,重逢...能免则免吧。”
陆离微笑着道:“这...命运,谁说的准呢。”
凌英儿可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话头一转问道:“攸宁女君还会回来吗?”
虽然他们都闭口不谈她的去向,但在她心里,早已经笃定了仙魔共主陨落,老板伤心之下,才会放弃成佛回归客栈。
陆离眸光略有些黯淡,他双唇紧抿成了一条线,久久才道:“会。”
一百年,一千两百个月,三万六千五百天,四十三万八千个时辰。
对于旁人弹指即逝的一百年,对于他,却是无数个煎熬的日夜。
蜉蝣客栈二楼的那间房,始终燃着一盏不肯熄灭的烛火。照亮了三千界无数断肠人的归处,却没能将她回家的路照亮。
他时常将她修复好的界魂放在案前,为它奏一段琴,画一幅画,为它念上几句佛经,或是聊上几句闲话。
思绪忆及往年的她,或笑或哭,或怒或悲。
当弦歌落罢,空荡的房间中,只留下孤身一人,他才真的明白,那些她独自一人面对的日夜,她苦笑着说自己很好,究竟是何滋味。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竟然成真。
见他发怔,凌英儿知晓自己多言了,她咬了咬下唇,道:“老板,浮生意趣,也非全因情之一字。再说,即便是陨落了,也有投胎转世,攸宁女君一定会回来的。”
投胎转世?
陆离咬着自己内唇,双眉蹙紧,微微点头。
过了不多时,他缓缓的道:“到了,我们下去。”
“好。”她每说一句话,他的脸色就变得更黑,现在已经不敢再说话了,生怕自己又戳中些什么。
脚下云层渐散,这是凡间一处南方小城,脚下的城池随处可见波光粼粼横纵贯通,一艘艘小舟画舫红飞翠影,岸上似乎在举行什么盛大的庆典,笙歌鼎沸,人流比肩叠踵,大有连衽成帷之势。
凌英儿微微蹙眉道:“今日是上巳节,他竟陨落于今日了。”
转眼之间,一众人稳稳的落在了一处空院,院落两进小巧精致。女鬼朝着唯一燃着灯的一间房走了过去。
穿门而过,多年不见的那人已经垂垂老矣,一头雪白的头发,却如当年一般一丝不苟的束成一髻。
面前摆着一盘小菜,他缓缓的放下了竹箸,将碗推开,转身,颤颤巍巍的躺在了睡榻上。
“英英,是你来接我了吗?”
“咳咳...说好了若有陨落的那一日,容我先走,你却食言了。待你不在了,我才明白,早走的,享福。”
他的声音苍凉,不知这么多独处的岁月,究竟包含了多少的凄苦。
他微微一笑,闭上了双眼:“英英,我来了。”
一旁的凌英儿坐在他的榻边,于那睡榻之上,子离的魂魄飘散而起。
凌英儿眼眸含泪,笑容却恰如当年,没有一丝改变,张开双臂与他紧紧相拥。
“子离,我们终于,重逢了。”
门外,陆离抬眸看向漫天星辰,身后一众伙计感受他身上浓浓的清冷之意也不说话。这时候鬼差已经来到了此地。
“陆老板。”两个鬼差颔首拱手行了个礼。
陆离点点头道:“他们久别重逢,容他们些时间团聚可以吗?”
鬼差笑着道:“陆老板的面子自然要给的,就鸡鸣之前如何?”
陆离微笑着颔首:“多谢。”随后他转头看向身后众人道:“今日恰逢凡间上巳节,你们便各自顽去吧,明日鸡鸣之前回客栈便可。”
信芳道:“不了,我陪老板。”
朱厌无双扬起略带稚气的笑容道:“我也不去,街上人挤人,有什么好玩的。”
陆离笑道:“聒噪,你们不走,我走!”他转身就慢悠悠的出了院门。
信芳这才转眸看向阿醉,笑眯眯的道:“走吧。”
阿醉哪里理他,径直朝门外走去:“别跟着我!”
信芳锲而不舍紧追其后:“不跟不行,凡间有一妖兽名曰色狼,专逢人多之时朝着美貌单身女子实行“咸猪手”之妖法,不得不防呐。”
“呸,我才不信。”
“真的!”
随着二人离去,后面的众人也纷纷结伴离去。
街市上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一盏盏五彩斑斓的灯笼下,照亮了无数张笑颜。陆离分明置身其中,却又与周身的热络格格不入。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氤氲在胸口,久久萦绕,使得他神情更加苍凉。
河岸桥头,一个身着素衣的男子,容色淡然的站在那里。与之相对的,一个容貌娇美的女子肃容以对,眸光带着毫不在意的冷漠。
“有人要跳桥,快去看看!”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批的凡人纷纷涌向桥下。
“怎么是个男的?”
“别跳啊!有事好好说!”一个老人伸手阻拦。
那男子没有看向人群,只看着对面的女子,道:“你究竟,是否要与我回去?”
女子望着他,轻声哼笑道:“从前我也曾问过你一样的话,可你是如何回答我的。”
男子面色更沉,却是没能回答。
女子微笑着,转眸看向漫天华灯,回道:“你说,从前的一切,皆是错。还报我救命之恩,你我便应该再不想见。若早知再不想见,你又为何牵我的手?为何替我抹泪?为何放下手里的剑替我烹食?为何不顾满身的伤还要替我出头!为什么要给我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又亲手去打破!我哭、闹,跪在地上挽留你,但你还是走了。我曾经那么真实,不顾一切的爱你,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你走以后,我浑浑噩噩的度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似乎不再在意你的去向,不在意你如何看待我,甚至除了这一身素衣,想不起你的容貌轮廓了。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嫁人,你现在来,是打算再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再抛弃我第二次吗!”
人群中一个男人喊道:“弃了人家小姑娘,等着人家要嫁人了才来找,兄弟你真行啊!”
“哈哈哈哈。”一阵笑声随之而来。
男子的面容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痛,他负手立于桥头,蹙眉道:“我绝不再弃你,随我走吧。”
女子轻笑着看着他,道:“你若真心,何不如我当日那般,跪下挽留?”
男子身形一滞,眼眸中带着一丝愠怒,冷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从前是我错,伤你在先,可你...”他胸口起伏着,脚尖微微挪动,似要离开。
陆离轻呼了一口气,忽而腾空而起,如剑锋乍现一般出现在男人面前。一众凡人纷纷惊呼:“侠客!”
“看呐!是个侠客!”
他面对着男人,神色平静,缓缓的道:“过了今日,你便再也没有机会。”他多希望她回来,如这女子一般的给他一次机会!
男人蹙眉:“你是谁!我与她的事,无须外人插手!”
陆离略微勾唇笑了笑,不只是在讽刺面前这个男人,亦是在讽刺自己。他指尖一转,朝着男人的膝窝弹去,那男人只觉得一痛,下意识的弯了腿,仿佛即将要跪下的模样。
陆离低声道:“如何选择,端看你自己了。”说完,他足弓点地,身子一跃而起,没入人群。
“抱歉,请你原谅我。”男人顺着微微弯折的膝盖,跪在了地上。
“你...”女子微微一震,瞬间眼泪晕满了眼眶,她几步跑到了他身边扑进他的怀中,男人紧紧的拥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再也,不分开。”
就在这时,只听耳边响起“嗖嗖嗖”数声响动,河岸两边骤然盛放着火树银花。黑夜之中,天空绽放着姹紫嫣红,绚丽如烂。天空仿佛点缀着无数颗耀目的宝石。
转瞬之间,人群纷纷朝着河边涌动。
烟火燃尽,天幕再次恢复了平静,陆离微微一怔有些失神。
一道烟火再次划破长空直上九霄,绽放华彩。就在这刹那间,陆离心神忽然一荡,储物袋中的界魂散发着幽幽的红光,他下意识的转眸看去。
在那车水马龙的街市尽头,一个背剑少女突然被照亮。那少女云鬓峨峨,容貌昳丽,风采翩然,眉心一朵红莲仙腾倏地绽放,更衬的她风姿如流风飞雪一般。
一旁有人喊道:“神琇!快过来!师兄们都登上画舫了!再贪玩可就不等你啦!”
少女微扬双唇,皓质呈露,声如碎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