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理性的手法拆解了拉二几处大的情绪段落后,维亚德林开始谈整部作品的指法设计。
“引子过后的这片音群,都先是一个分解八度,再是带着五度音程的迂回上升琶音,像我除去八度,后面的用一只手就能完成,你们不能和我比...你把它写得太快了,此处指法如果只利用右手来完成除去八度音程之后的琶音,这种速度要求会相当困难。”
“是这么回事。”范宁深表认同。
更要命的是这里的主旋律还在乐队,钢琴只是营造狂暴的音流背景,它要去合乐队,不能喧宾夺主,还要兼顾音流中最低处的打击感。
也就是通俗来讲的“在跑动中继续敲钟”。
“你是怎么处理的?”维亚德林问道。
“左手弹奏前4个音,与右手配合完成整组琶音。”范宁答出了自己觉得顺手的方法。
“原理?”
“原理...”范宁皱眉思考起来。
“核心在于用5-1指转3-1指的手腕转动来弹奏左手八度与上方五度,符合人体的发力习惯,也便于强调重音,因此举一反三,在后续以八度为基础的同样结构的琶音织体里,均可采用这种方式。”
“原来如此。”
维亚德林开始一条条阐述“拉二”的指法或踏板的设计原理,让范宁触类旁通。
在有的片段,他用钢笔划出一道道弧线。
“此处右手看我的连线分组,每一组都以1指开头,内部的指法就全部化解为常规方式了,你的呼吸也用这个分组来处理...”
在有的片段,他用钢笔记下连续的数字2和3。
“这里你记住核心的思维是以2-3指为轴心进行转指运动。所有类似的音型都可以这样来摆脱大跨度的风险,从而保持了音乐的流畅性与演奏的舒适度...”
在有的片段,他把左手划出了两个部分。
“这里左手的三连音与根音按两声部处理,上方利用转指技巧后,根音很自然地就会用5指结束,凡是如此形式的组成都可以这样解决...”
“第三乐章这里的左手,指法不同但原理类似:缩短与根咅的距离。上方和弦尽量避开5指,并且利用手腕转动,在和弦与跟音之间创造把位感,以达到缩短距离的作用,嗯,这种片段的把位感相当重要...”
“这里你的和声是两拍一换,类似这么密集的音符,第二拍和第四拍踏板肯定要收掉,你不觉得音色很粘稠吗?”
“收太勐了,再不着痕迹一点。”
从指法到踏板,范宁点头如捣蒜。
“这两个片段怎么办?”几次踏板桉例分析后,维亚德林指着两处和声功能复杂的小节提问。
范宁当即学以致用,按照之前的思路,标出和声进行中的经过音和延留音,并突出主要功能块。
他的左手弹奏着双层次的复杂和声,脚下抓大放小,将根音的变化切换出来,而弹到后续琶音时,又变为抖动踏板踩法。
“很好,下一个呢?”
范宁想了想,在第一个和弦进入时不踩踏板,直到复功能叠加时才踩下并保持到段落结束。
“第二部钢协上课结束。”
时间过去四个小时后,维亚德林大手一挥。
说实话,他觉得范宁的领悟能力简直是个怪物。
要他模彷的演奏方式最多重复三遍,普适性较强的解决法他能举一反十,至于原理层面的理论性东西...
总之他脑子里已经铺好了干燥的燃料,只需一个火星就能成片成片地烧起来!
维亚德林觉得,这么比起来,他以前教过的那些公学子弟或贵族小姐,哪怕是自己选择性传授的,也简直太...
要是早点遇到教学体验感这么畅快的学生,或许自己的嗓门现在不会练得这么大!
“先休息一下?”
“主要取决于您。”范宁摇头。
从“超级大平层”的落地窗向外看去,外面傍晚的暮色已经降临。
“我无所谓,主要看你。”
“我的状态比来时还要好。”
“你不需要用餐?可以叫人送点吃的上来。”
“进餐?上了这种课,还需要进餐?”
范宁只感觉自己精神越来越明朗,思维越来越清晰,整个手指和身体都在蠢蠢欲动。
自己的灵性状态恐怕已不在堪堪九阶入门的程度了。
他把普罗科菲耶夫《c大调第三钢琴协奏曲》的总谱往上一架:“会长,您要是没有意见,我可以弹到明天天亮!”
“继续。”维亚德林喝了一口果茶。
范宁在心里走了一遍悠扬的乐队序奏,脑海中的弦乐震音逐渐高涨,然后舒缓和宁静被打破,他双手齐刷刷地奏出明快、欢愉而节奏感十足的钢琴主题。
弹得略微有点赶,不到半个小时,三个乐章接近尾声,他双手弹出狂暴而密不透风的八度结束句,以炫目和窒息的辉煌音响将乐曲推向高潮。
汗水从鼻尖滴落,范宁气喘吁吁地整理衣着,然后从胸前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
太难了,普三太难了。
总觉得哪里差点意思。
“你这三部钢协的风格变化果真有趣,都能看出鲜明的北大陆霍夫曼民族特征,但作曲语汇的激进程度又在依次递增。”
维亚德林评价完后,继续开始了范宁所期待的归纳和点拨。
他对柴一用的关键词是“点”、“线”、“面”,拉二是“指法”和“踏板”,而普三只用了一个词。
——“重音”。
“想展示出这部作品的特质,关键就在于把握住各片段重音的精髓,营造出活力四射或光怪陆离的打击效果...”
“第一遍的初印象,或许归纳不完善,不过你大概可将重音归于四类处理方式。”
维亚德林侃侃而谈。
“第一种,指尖重音,大概是对应‘>’记号,一般用于mp-p-pp等弱力度音群中的相对强调,你的第三关节要积极运动起来,落键直接轻松,再来一点小小的颗粒性。”
“第二种,指节重音,大概是对应‘-’记号,下键速度相对更缓,揉进去。
“第三种,手腕重音,或可想象音符上面有个倒拱形(u)的符号,手指触键后,手腕带动指尖转动一下再提起。”
“第四种,最强的锤击重音,想象倒拱形的符号更锐(v),一般在f及ff以上力度中运用,触键凌厉快速,第三关节架好,指尖硬挺,突出强烈的打击感。”
“看第15小节的这里,用哪种?”维亚德林示意范宁注意第一乐章主部主题的一个sol。
范宁从第9小节进入,当弹下那个音符时,他想象着指尖被手腕带动,疾速在上方转出了一个u形。
“很好,第17小节,虽然你自己没写重音,但右手第一个降e完全可以施以最强的锤击重音。”
范宁从开场重新进入,当弹到这里时,他手腕从高处直接落下,指节凌厉而快速地触键。
舒服了。
“第27小节,你的第一个d音感觉找着了,但你又只标了这一个,建议你三个一组,首音全部如此处理。”
“这个连接部,第41小节,和弦也一样,用力!锤击!”
范宁尝试第二次。
“不不不,你听我。”
维亚德林坐在隔壁钢琴,单手随意示范触键:“后面也需要加重音,你学到了...但要与前者作区分,在力度上不要超过了。”
范宁模彷第三次。
“延音踏板别怕,大胆跟着踩下去。”
范宁模彷第四次,他发现这两个锤击和弦竟然出来了回响般的连续效果。
“继续往后弹,继续踩,不要换得那么频繁。”
“像这种两手交替的和弦演奏,在快速演奏时,要固定手型,找到把位感,按照三和弦根音进行上行移位即可,这样你的准确性和急促性就会上一个台阶。”
一阵疾风骤雨的砸琴,范宁提起手腕,大口深呼吸。
自己竟然做出了如此浓厚刺激的音响,那一瞬间他成就感满满。
时间已到晚上九点多,普三花了他前两部作品加起来的时间。
在深入对重音进行思考后,范宁指尖下的普三变成了戏剧性十足的演绎,时而粗野狂暴、时而娇媚玩味、时而光芒四射、时而安详宁静、对比丰富而变化万端。
这部20世纪的钢协不愧是在前世被评价为“吃力且讨好的作品”,钢琴技巧的难度和回报同样惊人,弹好后表现力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维亚德林最后作出总结:“注意,所有我讲的重音都绝非只是针对单音,和弦也一样,你每时每刻都要思考这部作品的打击感。”
“会长,我觉得我对这三部作品的理解已经贯穿云层。”范宁有些得意忘形地站起来笑道。
演绎水平的突破让人过分舒爽。
只能说,作曲和指挥有另外的成就感,但取代不了弹钢琴的快乐。
“你或许可试试在聚光灯下被指挥和乐队环绕着演奏。”维亚德林给他泼了盆冷水,“那时你再看看,这些处理你还能手脑并用地发挥出多少,听听你的声音是否能和乐队抗衡,甚至主导音乐的流向。”
于是范宁的表情瞬间冷静了下来。
对的,今天不涉及乐队,维亚德林完全是在以独奏的标准在要求自己。
还好开幕季音乐会上,坐在钢琴前的不是自己。
艺术永无止境。
想弹好一部钢协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今天学的,我回去多练。”
好像是一句耳朵听起茧子了的话...维亚德林忍不住想道。不过他深信,范宁说的多练,那真的是多练。
视线扫到了下午时被抛在茶几上的合同,维亚德林走过去将它们拿起
“你的出手挺阔绰啊。”
“有点小附加条件,您看第16条款。”范宁含笑提醒道。
“旧日交响乐团首席钢琴顾问...”维亚德林念出上面的字,“你名字倒是起得充满噱头,随意吧,挂个名而已。”
“这绝对十分重要。”范宁一本正经点头。
“不过我话又说回来,像这种造诣的作品,你或许只要500-1000磅一场的友情出演价,就能让一大批世界一流独奏家竞相争取首演机会。”
“不,会长,您这种级别的技艺,又是回归艺术圈后的首轮商演,就算不刻意抬高身价,我拿出的条件也不能比您往日的身价还低。”
范宁上面写着的合同出场费是,3场,磅!
看起来单场价格,只比上次2000磅报酬的希兰增了60%多...
那是因为希兰的报酬含了水分,她那样天赋异禀,但缺乏名气和积淀的独奏家,出场价应该在500磅左右——一场接近一栋小公寓也很吓人了,2000磅的离谱价格那肯定是范宁出于偏爱,随意定的。
至于唱片,则是十场标准统一:对应唱片销售额的5%。
也就是说霍夫曼唱片公司给他签下的35%分成条件,他自己或“旧日交响乐团”只拿30%,另外5%给独奏家。
总之维亚德林这个出场费和其他费用,绝对与其造诣和曾经的风靡程度相匹配。
再加之自己今天可是足足学了七八个小时的钢琴!换做那些平时不好好练琴、准备不充分或灵感低下的学习者,以维亚德林这个信息量,怕是半个小时都消化不了。
这里若拆成一周一课一小时,就是两个月的求学时长了。
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前世能请来李斯特重生开一场演奏会,各国会开出怎样的价钱?如果竞价请他来一对一授钢琴课,最后那个竞得的人又是出的什么价?
想都不敢想。
报酬开低了,也是折了旧日交响乐团的身价。
热气腾腾的宵夜送至此处,两人填饱肚子、签完合同并敲定了一些细节。
准备回旅行酒店休息之际,范宁用期待的眼神抛出了最后的话题:
“那个啄木鸟事务咨询所的一楼饭店...”
维亚德林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毕业两个月就出手这么阔绰还自信满满,行啊,搞半天你是打这个饭店的主意呢?”
这个饭店在乌夫兰塞尔算不上什么上流社会场合,但其独特的令人着迷的口味,在小圈子里口碑过分得好。
人均2-5磅的用餐标准,日均100组的客流,这还只是小部分营收,其点心外送业务近几年市场反响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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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引学派会员和文职的薪水是统一规定的,但各分部自有其五花八门的创收手段和小金库,乌夫兰塞尔的这群人,年底能领到一笔两三百磅的奖金,饭店可谓功不可没。
“事实并非您想的那样。”范宁嘿嘿一笑,“您知道,身为一个艺术场馆负责人,考量一系列艺术沙龙等活动上的茶歇点心问题,是非常合理的...”
维亚德林挥了挥手:“你都是会长了,分部的资金进出自然由你全权把关。”
“公款自然公用,但饭店毕竟带有您的私人金库性质。”
“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叮——”两人碰掉高脚杯中的最后一口红酒。
“那我保证它的业务量将在日后上升到新的台阶,这就是俗称的‘内循环格局’...”范宁脸上笑开了花,随即提起公文包,走向工作层一侧的蒸汽升降梯间。
“这家伙...”维亚德林摇了摇头,把头往沙发上一靠,拿起了范宁的旧日交响乐团招聘公告,他昨天还没来得及仔细了解其内容。
他边读边将招聘公告上的某些数字在脑海里做着换算加和,然后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整个身子又从沙发上直立了起来。
这个玩法玩得下去?
刚刚这个家伙口中的“内循环格局”,怎么听起来那么怪怪的?
尤其联系起来去看...
完全不对劲啊!
“喂!你乐团要是快倒闭了,挪用一部分饭店的资金周转应急没问题...”
维亚德林急忙喝道,谁知一抬头,发现范宁的身子已经一半消失在蒸汽升降梯了。
“但你可千万别把饭店也弄倒闭了啊!不然我下次去乌夫兰塞尔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