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嘉和帝的话音落,江潋阔步从玉阶上走了下来。
“既然陛下要问案,臣还是下来和首辅大人站在一处为好。”
他来到宋悯身边,与宋悯相对而立,四目相对间似乎刀光剑影闪过。
群臣不自觉都向后退开了几步,与他二人拉开距离。
嘉和帝的心却是咯噔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江潋从他身边离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时,他心中竟恍惚有种错觉,好像江潋正在一步一步走出他的生命,并且走得头也不回。
他有点慌,有点想终止这还没开始的审讯,他害怕自己的疑心会使得他从此失去一个最好用的人,一把最好用的刀。
可他是君王,一言九鼎,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看着江潋那张仍然没什么表情的脸,张了张嘴,一早起来便在脑子里酝酿好的说辞突然一下子全忘了。
他坐在龙椅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五皇子发现了他的窘迫,主动开口道:“父皇与两位大人的感情非同一般,不如让儿臣来替父皇问话可好?”
如此贴心的台阶,顿时解了嘉和帝的困顿,当即欣慰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也好,父皇确实于心不忍,就由你代父皇问一问两位爱卿吧!”
太子在五皇子对面,恨得眼睛直冒火,又恨自己怎么没早他一步说出这话,自己身为太子,明明比老五更适合问审两位大员。
他一边气一边看向站在文臣前列的陆尚书。
陆尚书几不可察地对他摇了摇头。
太子愣住。
这么好的讨父皇欢心的机会,舅舅竟叫他不要插手吗?
算了,反正老五已经抢了先,舅舅不让他插手,他就在旁边听着好了。
五皇子得了嘉和帝的许可,向宋悯和江潋负手而立,因是君臣之别,并未向二人行礼,开门见山道:“南下之行是江厂臣行路在先,我便先从江厂臣这里问起,厂臣南下的路上,临州清州扬州先后死了三名官员,这三位官员死的时候,厂臣分别走到哪里?”
一开口便问出如此犀利的问题,让众臣不禁对这个素日里谦和温雅的五皇子刮目相看。
这样的问题,即便是太子,也未必敢直接对着江潋问出来,他一个庶出的没有任何靠山的皇子,竟然不怕得罪江潋。
当然,也有可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什么都没有,也就不怕失去什么。
江潋闻言冷笑一声:“五殿下这么问,是怀疑咱家杀了那几位官员吗?”
五皇子脸上不见怯色,温和笑道:“厂臣不要多想,既然是问话,自然要从头问起,抽丝剥茧,厂臣说对不对?”
“对,很对。”江潋点点头,“那咱家就和五殿下从头到尾好好说说,临州知府头天夜里死,东厂的船第二天下午才到达临州,而清州知府死的时候,东厂的船已经离开清州码头几百里之遥。
至于扬州漕运总督韩旭泰,他死之前,咱家在城门外见过他一面,只因他怕冤魂索命,私自将扬州四城门关闭,不许百姓进出,咱家去将他斥责了一番,连城都没进便又回了码头,走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听到他的死讯,东厂的船已经快到杭州。
请问五殿下,这些能证明咱家的清白吗,若不能,咱家可以将船只沿途停靠补给物资的账单拿给你看,上面的日期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就不必了,我相信厂臣。”五皇子又是温和一笑,却突然话锋一转,“厂臣每次说的都是东厂的船距离多远,而不是你自己,因此我想问问,厂臣一直在船上吗?间隔的那些距离,如果是擅骑术者,快马加鞭的话应该也能赶上吧?”
此言一出,又是满殿哗然。
五皇子可真敢说呀!
他是不是以为领了皇上的命,只要尽心尽力为皇上问案,皇上就能保住他不受江潋的迫害?
该说他是单纯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嘉和帝的眉头不悦地皱成一团,心里却在频频点头。
这个小五,虽然莽撞了些,却是句句问到了点子上。
果然孺子可教,比他那个现在还在和陆朝宗眉来眼去的太子哥哥强。
“小五,你这话问得过了。”嘉和帝出言不痛不痒地斥责了一句,“朕让你问话,不是让你审讯,谁准你对厂臣如此无礼的?”
“无妨。”江潋道,“陛下无须责怪五殿下,五殿下脑筋灵活,观察敏锐,心思缜密,有治国之才,臣当恭喜陛下才对。”
“……”满殿文武又齐齐陷入沉默。
掌印大人看似把五皇子一顿夸,可这话听到太子耳中,五皇子还能有好?
只怕太子没想法,皇后娘娘知道后也饶不了他,何况他还有个病秧子母妃在后宫里,简直就是皇后娘娘手心里的面团子,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好在五皇子并没有因此惊慌,微微一笑道:“厂臣过奖了,我这点本事比不上太子哥哥的万分之一,我只是按照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在考虑问题,还请厂臣为我解惑。”
这番应对又获得了朝臣们的一致赞许。
在大家的印象中,这位五殿下只是个爱好风花雪月诗词歌赋的闲散皇子,怎么一不留神竟长成了腹有乾坤却不露锋芒的君王之才?
难道过去的他一直都在伪装,那他现在为什么又不装了?
是因为觉得时机成熟,不需要装了吗?
那么,他等到了什么样的时机?
众人这样想着,不觉心头一凛。
五皇子,他不是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要和太子争储吧?
正想着,只听江潋轻笑一声道:“五殿下既生了疑虑,只怕光凭咱家一人之言不足以让你信服,幸好咱家还有一个证人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哦?”五皇子轻挑眉梢,“这个证人不会是若宁小姐吧?”
江潋的脸色因为他提到若宁小姐而陡然生出几分寒凉:“不该提的人,五殿下还是不提为好,咱家也不是一直都这么好脾气。”
五皇子懊悔不已。
那句话一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昨晚首辅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叫他无论如何不要在江潋面前提及若宁小姐。
若宁小姐虽是江潋的软肋,却不能轻易拿来对付他,那是万不得已才能用的杀招,并且不是谁都能应用自如,就算要用,也得首辅大人亲自来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第一次和江潋正面交锋,他虽然极力表现得八风不动,内心还是紧张的,因此才会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他下意识往宋悯那里看了一眼,果然见宋悯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当下忙向江潋道歉:“厂臣见谅,是我说错话了,我本意是为了调节一下气氛……”
“咱家的未婚妻,是让你拿来调节气氛的吗?”江潋的怒气已经不遮不掩,对五皇子也不再称呼殿下。
宋悯无奈,只好亲自下场劝道:“五殿下年少,头一次担当大任,难免会有过失,但他今日乃是替陛下问话,掌印看在陛下的面子,不要过多计较才是。”
“确实,这回是小五失言,朕记下了,等此事了了再好好教训他。”嘉和帝也跟着说了一句,为了尽快将这一篇翻过,自己去问江潋,“厂臣说的证人究竟是谁?”
江潋的脸色仍未缓和,冷冷道:“证人便是首辅大人如今的贴身护卫殷九娘。”
此言一出,包括五皇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掌印大人现在不是在和首辅大人对簿公堂吗,怎么又找了首辅大人的护卫为自己作证?
首辅大人的贴身护卫不是长河吗,这个殷九娘听起来好像是个女的,首辅大人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护卫?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江潋漠然看向宋悯:“不知首辅大人今日有没有把殷护卫带来,若是带来的话,劳烦将她请进来为咱家做个证。”
宋悯暗自咬了咬牙。
死江潋,竟然在这里将了他一军。
提到九娘,难免要提到那场刺杀,江潋的意思他明白,他若不替江潋做这个证,江潋就要告诉皇上自己派人刺杀他,到时候陆朝宗或者太子就会趁机抓住这点将局面扭转,反过来质问他为什么刺杀江潋,那么五皇子便没有机会再继续对江潋进行审问。
万一江潋手里还留着什么他不知道的把柄,那就更加糟糕了。
“不用了。”宋悯想到这些,只好轻咳了几声道,“本官便可为掌印作证,掌印和若宁小姐确实从未离开过东厂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