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向来干旱少雨,入秋后,却接连下了几场雨,极大地缓解了旱情。
于是坊间便有传闻,说是新帝带来的好运,新帝乃真龙天子,可保国家风调雨顺,气运昌隆。
西京百姓原本对突然间多出来的这个皇帝感到不知所措,说不上拥护,也说不上抗拒,如今却因着各种吉祥的传言,渐渐对这位据说是明昭遗孤的少年天子有了一点点认可。
他们只是普通民众,一生所求不过“安居乐业”四个字,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无所谓,只要别威胁到他们的生命安全,别影响到他们的正常生活就行。
一般来说,新政权的建立都会伴随着腥风血雨,但西京这位皇帝很特殊,几乎没费一兵一卒,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头天晚上还风平浪静,一觉醒来突然就宣布新皇登基了。
大量的军队一夜之间涌入城池,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街头巷口已经被重兵把守,新皇登基的告示也贴到了各家各户的门上,随着告示一起送达的,还有每户二两银子的喜钱。
民众们看了告示,拿了喜钱,却并不开心,每日提心吊胆,生怕朝廷会派军队来攻打,等了几个月,朝廷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就像默认了新帝的存在,并不介意一个国家有两个皇帝似的。
据说新帝和洛京的女皇陛下是亲姐弟,女皇陛下是不是也在犯愁,不知该如何是好?
打吧,等同于手足相残,不打吧,一山不能容二虎,确实挺为难的。
不过话说回来,普通人家的亲兄弟为了几斗米都能反目,何况江山皇位?
大家一致认为,女皇陛下总有一天还是会打过来的。
百姓能想到的,已经身为摄政王的宋悯自然也想得到,而此时,一身水气的长山正躬身将南疆来的情报呈到他面前。
窗外夜色如墨,夜雨滴落阶前,宋悯接过信,却没有立刻拆开看,直接递给了站在他对面的李钰。
“本王累了,陛下读给我听吧!”
李钰一身明黄龙袍,面如冠玉,气度从容,少年天子的威严已然显现。
然而即便身为天子,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却是他站着,宋悯坐着。
宫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大家都知道,这位人前无上尊荣的皇帝,人后却对摄政王唯命是从。
因此,大家对他的态度是有敬无畏,反而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摄政王畏惧有加。
摄政王几乎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人瑟瑟发抖,遍体生寒。
对于宋悯要自己读信的要求,李钰没有任何不满,甚至带着恭敬的态度把信接了过去,因为这样的事他已经做过很多次。
自从江潋坠崖死后,宋悯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心情也日渐愉悦,咳嗽的次数都少了,只要是南疆来的信,他从不避他,似乎是为了有人分享他的喜悦。
是的,他真的很欢喜,即便收到李长宁打了胜仗,攻下南越的消息,也同样欢喜。
他说他就是要利用李长宁把这些不安分的外敌都收拾了,这样他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坐享天下太平。
他说他早就料到二皇子李恪会死,南越会灭国,因为没人能承受住李长宁的怒火。
他还说,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和李长宁对抗,那就是你李钰,但你自己不行,你只有在我的帮助下,才能与她对抗。
李钰低垂着眼帘,熟练地揭开火漆,撕开信皮,将里面的信纸取出来展开。
他先将信大致扫了一眼,正要读给宋悯听,脸色却陡然大变。
“怎么了?”宋悯发现他的异常,眉心微蹙,“说了多少回,身为上位者要懂得隐藏情绪,处变不惊……”
“先生,信上说江潋没死!”李钰没等他说完就强行打断了他。
宋悯余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随即化作剧烈的咳,咳得差点喘不上气。
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咳,把候在一旁的长山吓一跳,忙上前为他轻拍后背,又递了帕子给他。
宋悯接过帕子捂在嘴上,喘了好久才缓过来。
“陛下明知大王不能受惊,说话就该委婉一些。”长山忍不住抱怨李钰,丝毫不在意他皇帝的身份。
李钰自己也不在意,走到几案前给宋悯倒了杯水。
“是我的错,我太心急了。”他把水递给宋悯,又道,“先生勿怪,我确实被这消息惊着了,江潋他怎会没死?”
宋悯听到江潋的名字,又是一阵气血上涌。
是啊,江潋怎会没死?
被黑火药炸,被暗器伤,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他怎么可能不死呢?
“信给我。”他喘息着伸出手,从李钰手里抽走了信纸。
信上只有寥寥几列字,说女帝亲自入龙凤山寻回了江潋,江潋安然无恙,两人先是回了南华城,如今正一同率飞虎军赶往西京。
宋悯的目光停留在那几列字上,呼吸声逐渐加重,几息后,突然用力将信纸撕碎,砸了长山一脸。
“为什么,你不是派人暗中寻找打捞,说确定江潋已经葬身鱼腹吗,为什么他现在又活过来了,为什么?”
一连几个为什么,问得长山脸色发白,忙跪地叩首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息怒,你让我如何息怒?”宋悯撑着椅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挥着袍袖大喊,“就为了一个江潋,我费了多少心思,折了多少人手,每次以为他必死无疑,你们就要给我泼一盆冷水,究竟是他命太硬,还是你们太无能?”
长山趴在地上,既惊恐又无奈。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江潋坠崖后,他们的人确实在那里找了很久,包括江潋自己的人也找了很久,一直都没找到,在龙凤山那样的深山老林,一个失踪那么久的人,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可是,可是江潋他居然就活了,这可找谁说理去?
长山辩无可辩,只能不住磕头:“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滚!”宋悯抓起茶盏砸过去,气急败坏地冲他喊。
茶盏砸在长山背上,又滚落在地摔成几瓣,长山本来就被雨淋湿的衣裳又多了一大片水渍。
他什么也没说,又磕了一个头,起身退了出去。
李钰在没人注意到的瞬间勾了下唇角,上前来扶住宋悯,温声劝道:“先生莫急,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想什么办法?”宋悯道,“他都那样了还死不了,我还有什么办法?”
“那我们就只能等他们打过来了吗?”李钰问。
宋悯此时心乱如麻,完全没办法思考,捏着眉心缓了一会儿,倦怠地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吧,容我冷静冷静。”
“是。”李钰松开他,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长山守在门外,见李钰出来,象征性地弯腰叫了声“陛下”。
李钰“嗯”了一声,让他在这里守着不要离开,自己径直往廊外走去。
候在一旁的侍从上前来,为李钰撑起伞:“天黑路滑,陛下可要乘辇?”
“不必了,朕走着透透气。”李钰说道,下了台阶直接一脚踏进雨里。
另有几名侍从默默跟在后面。
殿前风很大,即便撑着伞,也挡不住飘进来的雨丝,李钰索性把伞推开,仰起头,任由凉凉的雨水落在脸上。
“陛下小心着凉。”侍从小声提醒。
李钰充耳不闻,大步向前走去。
雨水湿冷,却浇不灭他心底的火热。
姐姐,姐姐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