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以后,左佑佑把冰美式推倒海川迹部面前。
他很日式地道了谢,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左佑佑的视线顺着玻璃杯落在他下巴上冒出胡茬上。
海川迹部的眼下青黑浓重,看样子整夜未眠。他从深蓝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影印的材料递给左佑佑:“你先看一下吧。”
左佑佑翻了翻,材料都是些往来信件,因为海川亮在美国留学多年,他本人的信件以日文与英文为主。
此外,还有他人的信件?
左佑佑疑惑地看了海川迹部一眼。
海川迹部长叹一口气,搓了搓脸:“你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他灌了几口黑咖啡。
左佑佑是哑巴日语水平,日常交流无能,但阅读文献没太大问题。
她垂头看了起来。
影印信件虽然模糊,但里面透出的信息量依旧惊人。
左佑佑心中有数。她打开自己的背包,拿出岱石老人日记与账本的影印本,默默放在海川迹部面前。
海川迹部沉默阅读。
几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
“如何?”海川迹部问。
左佑佑抬起头,才发现咖啡馆里的人多了起来。
已经到了中午。她勉强笑了笑:“远来是客,要去吃饭吗?”
海川迹部叹息:“我没什么心情。”
左佑佑说:“我也没有。”
两人相对沉默。
柏杰生的死,海川亮的死,万泰和号的落幕,国仇家恨,跨越了百年历史,横亘在如今的二人中间。
旁边一桌爆发出阵阵大笑。
左佑佑下意识转头——那是一些年轻学生。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
“和平真好。”海川迹部脱口而出。
左佑佑回头,和海川迹部对视片刻。
相视一笑。
还是海川迹部说:“那我们来拼一下事情的经过。”
左佑佑点头:“好。”
左佑佑不是什么小白花。涉及到偷窃信陵缶,面对海川亮的后人,出于谨慎,她偷偷开了手机录音,放在口袋里。
……
1938年。
“万泰和号”的牌匾挂上去的时候,鞭炮炸响,鼓乐唢呐热热闹闹响起。柏杰生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恭迎来宾。
一名来宾说:“恭喜呀!柏经理!以后把生意扎在上海啦?德昌财茂,宏图大吉!”
柏杰生笑道:“承您吉言!等过几年形式稳了,再去朝鲜开分号!”
德昌号宋经理说:“等过几年局势稳了,不如去神户开分号!”话音刚落,就被宋太太狠狠地扯了下衣摆。
柏杰生的脸僵了僵。
宋经理还想不明白,太太已经附在他耳边,恨道:“憨货!一张嘴没个把门的——外面谣传柏杰生给日本人当汉奸,你上来戳他肺管子!”
宋经理气道:“瞎泼脏水!我们这些人从朝鲜逃回来,欠了海川亮大人情!柏经理帮大家还海川亮的人情,什么叫汉奸!东三省还能怪在柏经理头上?”
太太拧他:“憨货!你还有理了!大喜的日子,反正你不许在柏经理面前提日本!”
这边哎呦哎呦叫唤,王太太疯疯癫癫跑过来:“我儿子在朝鲜开了个买卖!”
当年逃出朝鲜时,王家小子对着田先生出言不逊,被一枪打死。
柏杰生说:“对,你儿子在朝鲜又开了个买卖。”
宋太太拦住她:“王太太……”
王太太挣扎:“我儿子出息了,以后接我去享福!”
柏杰生往屋里让:“王太太,里面请,里面请。”
宋经理说:“万泰和号大喜的日子,她一个疯子……”
正在这时,柏大殷从外面冲过来,气喘吁吁:“爹!我有话说。”柏杰生招手:“正好,你今天就陪好王太太。”
柏大殷苍白着脸:“爹,我刚从警察局过来,我……”
柏杰生打断了他:“休要推三阻四。”
柏大殷还欲张嘴,柏杰生叹道:“你别嫌她疯。秀銮当年要不是海川亮帮忙,一个女人,落在日本人手里……比王太太还不如。唉,所以我看见王太太,总想让她好过点。你好好照顾王太太。”
柏大殷怔怔道:“是,咱们能从朝鲜回来,多亏了阿叔。”
柏杰生道:“就凭救命之恩,你也要把你阿叔当成自家长辈孝敬。你说这个做什么?”
柏大殷身子一抖:“没什么。爹,阿叔今天怎么没来?”
柏杰生说:“你阿叔回日本了。”
柏大殷脸色更白了:“回日本?为什么回日本?”
柏杰生瞪了柏大殷一眼:“你阿叔做事还要向你汇报不成?”
柏大殷张口结舌:“可是,可是……”他失魂落魄:“莫非真的是他。”
柏杰生拍了柏大殷一下:“快去帮忙张罗!让你学生意你不学,一天天像什么话!丢了魂似的!”
忙忙碌碌一整天。
晚上,柏大殷跑去找柏秀銮:“姐,你对阿叔怎么看?”
柏秀銮奇道:“能怎么看?自从他在船上救了我,他就是我亲叔叔!你想说什么?”
柏大殷低落:“没什么。”
柏秀銮又问:“警察局那边,有人给你提供信陵缶的线索吗?”
柏大殷摇头:“没有。”他欲言又止,起身道:“姐,我走了。”
柏秀款看着他的背影,一双秀丽的眼睛逐渐眯起来。她上前扯住柏大殷的袖子:“阿叔怎么你了?”
柏秀銮逸闻,柏大殷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柏秀銮震惊:“你是说,偷信陵缶的人是阿叔?”
柏大殷重重点头:“从前有日本权贵求购我的信陵缶,我没有搭理对方。我怀疑那天晚上阿叔故意把我灌醉,然后偷窃,随即把信陵缶送回日本。”
柏秀銮惊疑:“可阿叔又是为什么?他不是这样的人。”
柏大殷艰难地说:“姐,换位思考,你不会做的事情,如果咱爹要你必须去做呢?”
柏秀銮断然道:“不做!”
“如果你不做,爹就会有危险呢?如果你的子女被人胁迫呢?如果在社会规则中,必须这样做才是正义的呢?你要去对抗吗?你能对抗多久?”
柏秀銮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