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完脚,打着哈欠正要上楼去睡觉,却见我爸脱了鞋不洗脚,在那光着脚丈量着地面。
我一脸狐疑,道:“爸,您跳大神呢?”
我爸停在了屋子的一角,示意我把倚在房屋角落里的锄头递给他。他接过我递给他的锄头,开始挖地。我家的地面是泥地,没一会,地上挖了个大坑。
我的睡意一下子就被赶跑了。
听村里的老人说起过,我家世代是地主,家里还出过大官,曾富得流油,方圆几公里的好良田都是我家的。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太爷爷吧,特别能看清形势。后来一看这社会发展态势,立马就把家里所有的田地都捐了,家里特别值钱的、让人一看就眼馋的大宝贝也捐了,把两个儿子也全派出去打仗了。
我爷爷一打仗就打个没完,从刚开始攘外敌,到后来打内战、自卫战,一打就是好多年。
终于战争结束了,本来这是好事啊。
可是呢,我爷爷的大哥,和我爷爷站的不是一队的。等内战结束,我爷爷的那位大哥封建死脑筋,说什么一人不事二主,我爷爷怎么劝说他都不听,硬要跟着另外一派跑一岛上去了。
这可害死人了。
我爷爷打完仗后都不敢在城里多逗留,安排的官也不敢做,找了个由头,说是家里有老人要赡养,就直接回老家了。
我奶奶和我爷爷是娃娃亲,我爷爷打仗那些年,都是我奶奶在家照顾我太爷爷太奶奶。我爷爷回来后,很感激我奶奶的付出,两人感情还不错,但是社会形势风云变幻,一直都不敢要孩子。直到年纪很大了,才生了我爸这么一个。这也是为啥邻居阿婆比我爸年纪大那么多,却还要跟着孩子叫我爸“叔”的原因,他的辈分几乎比同龄的都高一辈。
我太爷爷和太奶奶也不会做农活,就靠偷偷卖藏起来的祖上传下来的几件宝贝过日子。他们去世后,家里的钱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这还不叫惨的。
后来呀,我家还着了一场大火,家里就抢救出来了几套红木家具,剩下的全烧光了。
听说以前我家大得很,这里前后两条街都是我家的。现在嘛,就剩这巴掌大的地了。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难不成,我家还存了几个金疙瘩?那可就发大财了。
我双眼冒光,盯着我爸的动作,小心脏“扑通扑通”很是小激动。
挖了大概有一米多深,“咚”得一声轻响,我爸的锄头碰到了什么硬东西。他把锄头放到一边,伸手去挖土,不一会,搬出来一个用油布包好的四四方方的小木匣子。
我屏住呼吸,看我爸轻轻打开木匣子,兴奋无比。那木匣子一看就年代久远、做工精良,是个宝贝。如果在里面见到了什么金银软玉、珠光宝贝,我绝对是有心理准备的,肯定不会惊喜到抽筋。
但是,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里面就装着一本书,还不咋厚。
我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我爸瞪了我一眼,说:“把地复原了。”
他像捧着什么绝世宝贝似的,把书捧到一边,仔细翻看起来。
我瞥了一眼,就是一本工笔画的画册。
等我把地埋平,我爸也洗完脚了。我俩上楼,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我和我爸,确切说,是和我爸我妈,很早的时候就分床睡了。床和床中间隔着一座屏风。小小的屏风两侧,是两个世界。
我的床靠右边,那也正好对着整个楼上唯一的窗户。夏日夜晚躺在床上,睁眼就可以看见漫天的繁星。依稀记得以前我妈把我哄睡后,就留我一个人睡。我没睡熟的时候,隐约能听见爸爸妈妈在屏风另一边的床上窃窃私语,两人还会轻笑。我当时觉得安心极了,很快就会睡熟。夏天偶尔临睡前西瓜吃多了,半夜被尿憋醒,会感觉到那边的床晃得厉害,便大声喊妈妈。我爸会快步过来,不开灯就着窗外的月光,把尿壶递给我。
后来我妈走了,我年纪也不小了,我爸就没提让我一起睡的事。他一般也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晚,估计也是怕打扰我休息。这么滴,一过又是好多年。
今儿个晚上,我们爷俩,尤其是我,特别有沟通的欲望。工笔画册的事就算了,我不咋感兴趣。我的兜里揣着二百块钱,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跟我爸说。我心里明白这是巨款,得跟我爸说,迟早得说;但是说了后,又担心我爸生气。我已经很久没见我爸生气了。我不敢惹我爸生气。
我爸听我在那辗转反侧,问我:“剑啊,是不是今天小八血肉模糊的,吓着你了?”
我没接话,我想的压根就不是小八。
我爸回忆说:“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被打得这么惨,是我八岁那年。跟着你奶奶去赶集,有个小偷被抓住了。那小偷被打得半死不活,头都开瓢了吧,拖到派出所门口只剩了半条命。那天回家我就发烧了,找了赤脚大夫来,吃了几天中药不咋管用。后来我娘——就是你奶奶请神婆子来,说是魂被吓走了,被一恶鬼缠住了,招了魂,就好了。”
我爸的声音低低的,忽远忽近地飘在夜半空中,吓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爸,那您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无所谓信不信。反正你爸我长这么大,没真见过神,也没真见过鬼。但是爸爸觉得,做人心中得敬神明、怀善意,要对这个世界怀有畏惧心,不能天不怕地不怕,这样做事肆无忌惮容易出事。”
“爸,那您觉得咱们那灶眼里塞了针,真的会让咱家有血光之灾吗?”
“不好说。有时候也会有巧合。这种事,遇上了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小八哥是咋回事啊?”
“你姚伯伯还没问出来呢。晚了,睡吧,明天还有事。”
“爸——”
“咋了?害怕睡不着?”
“不是。”
“那咋了?”
“那个,我外婆回去前给了我二百块钱,说是补这几年的压岁钱。”
“哦,那你就收着吧。”
“我?自己收着?”我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你收着吧。这钱是不少,你自己看着花,想买啥买啥。我看你那鞋子破洞了还在穿。明儿自己去乡上给自己买双新鞋吧。”
“我想买哪双就买哪双?”
“嗯,反正乡上的鞋子再贵也贵不到哪去。”
“呃……”
“对了,你妈这些年也挣了些钱,每年都打钱呢。这些钱都是你的。等你再大大,我就给你在信用社开个户,把这些钱存进去。”
“爸,您不是说,咱不花我妈的钱吗?”
“那都是气话。再说了,你花钱了,你妈才安心。”
“那,有多钱?”
“可能有上万了。”
“爸,您可别骗我。这样说,我会激动得晚上睡不着的。”难怪听我提到二百块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哈哈哈,那就别睡了。”我爸大笑道。
下一秒,我就睡着了。
这是一个悠长而美妙的梦。梦中,我昂首阔步走在乡上的街道上,看见路边的店里啥顺眼就用手指一下,嘴巴吐出一个字:“买。”兜里有抽不完的毛爷爷。二毛在后面给我提东西,一个劲说:“剑哥,你快醒醒,再买我就提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