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如墨的夜晚。
凌晨是最安静的时候,万物陷入沉眠,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清晰的传到耳畔。
“叮……”清脆的铃声响起,悠长清冽,在遥远的夜空中震响。
一身道袍的男子表情冷淡,细长的手指掐着清音铃的顶端,偶尔有规律的轻轻摇晃。
他开口吟唱:
“引亡魂,入地府。”
“黄泉渡,轮回路。”
“奈何桥,三生石。”
“前尘消,后世悟。”
随着他的开口,好像吸引了什么黑夜中无形的存在,一道道透明虚幻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随着清音铃的声响步步向前走。
他们统一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四肢低垂,虚幻也遮不住他们青白的脸色。
这是这个区域里最近死去的冤魂,大多寿终正寝甚至于在年幼时横死的人在闭眼那一刻就会下地府投胎。
可大部分的人未到年老体弱时猝不及防的遭遇横祸,也没有孩子那么纯真的心性,所以很多都做不到没有怨恨的死亡。
每隔一段时间,高一鹤就会引渡亡魂,把这些有怨有憾,但并没有深刻执念的亡魂引渡起来交给黑白无常。
如果真有执念太深,且能保持灵智的魂体,高一鹤会选择是否帮忙消除执念。如果有怨恨实在入骨,嗜血残杀,成了厉鬼无法入轮回的,高一鹤才会打散他们,免得最后失去理智为祸人间。
厉鬼复仇,仇怨得解也无法解脱,恨意越深,理智越模糊,基本到后来都会成为无差别的怨恨。
施害者要杀,无辜者也要杀。
所以就算厉鬼生前经历过多残忍的遭遇,死后的他们又有多恨,高一鹤也不会心慈手软。
青年轻垂长睫,清清冷冷的声音十分好听,也很平静。
“入了地府,就安心投胎,前尘往事渐消,不要执着在此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原本神智混沌的鬼眼中纷纷浮现一丝清明,有些执念较轻的很快又陷入迷茫之中,也有几个执念比较深的,眼中浮现不甘,想要脱离队伍离开这里。
高一鹤没去阻止,只是淡淡道:“现在走了,以后可就回不来了,在人间待太久,魂魄会散。”
人间不适合鬼怪生存,除了丧葬铺让高一鹤改了风水能让鬼怪们安全存活之外,在其他任何地方,哪怕什么也不做,鬼的魂体也会逐渐消散在天地之间。
人进地府,阴气入体,哪怕就是短短一刻钟也会折寿,鬼怪同理。
不适合的地方非要强行留下,那结果就是你伤亡他无碍。
什么两败俱伤,这个在人间行不通。
听了高一鹤的话,那些执念较深的鬼怪犹豫了。
他们也就是相对于这群鬼里有比较深的执念而已,如果真要有非完成不可的事,甚至执念入骨,也不会被清音铃吸引到这里了。
最终,他们叹息一声,又回到了队伍里,任由刚刚清醒的神智又重新陷进混沌。
高一鹤从来不会阻止他们的去留,他把利害得失平铺直叙,想留的就留下,想走的他也不会多说什么,偏偏这种态度,反而让鬼怪们更不敢造次。
也因此,h市黑白无常的业绩居然是最好的,羡慕嫉妒死其他地域的黑白无常,叹息自己的地盘没有一个高一鹤。
正当高一鹤又要摇晃清音铃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沙哑沧桑的声音:“大人……”
高一鹤回头看去,发现是刚刚那个想离开队伍的一个老人。
倒是稀奇,一般老人是不会有大执念的,他们活的久,心思通透,对于生死也看的比较淡,所以大部分都在咽气的时候就没了后续。
高一鹤:“有事?”
老人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满是红肿,周边皮肤粗糙的裂起,双目浑浊黯淡,身上有尘土的脏污,额角有一块血迹。
他道:“我想见一见我的小孙子……他爸妈都在外面打工,我死的这么突然,怕尸体臭了之后吓到他。”
老人的老伴几年前去世了,儿子和儿媳为了生活在外面打工,就自己一个人在家照顾小孙子。
他在后院开了一小块地,每天闲的没事就要去耕种,看看自己的宝贝种好了没有,结果这次他扛着锄头,一不小心就摔倒了,脑袋磕在石头上,一命呜呼。
他死了不要紧,他的孙子可怎么办,家里也没个人,小孩子什么也不懂,难道真的要等尸体发臭了,孩子被吓坏了,才能联系到儿子儿媳吗?
老人怕给孩子留下什么阴影,也怕没自己照顾,家里没人,小孙子渴着饿着出事。
高一鹤原本并不想管,他不可能见一个管一个,可在看到这个老人佝偻的身影,以及他思念孙子的眼神后,他沉默了一会。
他平静道:“你家在哪里?”
老人感激的对他颤巍巍的弯腰:“就在本地郊外的一个农家院,平安街旁边的,我叫王韦,您一打听就知道了。”
高一鹤点头。
“谢谢……真是谢谢大人……”
青年淡淡道:“无事,你和我的一个友人很像。”
只不过大伯想有个牵挂,都不知道该牵挂谁,因为他的亲人几乎死绝,活在这个世上的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老人有了一根定心针,此时也不急着陷入昏沉之中走进地府,他道:“有大人这样的朋友,那一定也是个幸福的小老头了。”
高一鹤摇摇头,不说话了。
谁也不知道大伯有没有感到幸福,高一鹤从来没问过,不过他觉得没有。
一生的坎坷又哪是晚年寥寥几年的平淡能弥补的?
老人见状,知道他是不想再聊了,这才放心的放弃清醒,让自己进入昏沉之中。
高一鹤这才又开始摇晃清音铃,让清脆悠长的铃音响彻在夜色。
“叮…………”
泠泠的清音无声传播,吸引召唤着黑夜中迷茫混沌的鬼魂。
就像茫茫黑夜之中的一点烛光,越来越多的鬼魂排在队伍之后,让这排由鬼组成的长队越拉越长,如果让一个普通人见了这种盛况,估计能当场吓尿。
毕竟每一个鬼死的都千奇百怪的,什么形状姿势都有。
很快,周围的场景渐渐变得破碎,就像一片黑暗的涂鸦覆盖,支离破碎的黑暗和景象中,喷涌磅礴的黑雾有生命似的,从地底喷发,弥漫在周围,把所有的人鬼包裹了进去。
高一鹤没有反抗,任由这有生命的黑雾缠绕着他,把他带到地府与人间的交界口。
还是黑雾尽头,还是那个黑白无常。
白无常对着高一鹤笑:“勾魂使大人,又见面了。”
黑无常冷着脸对他点头致意。
双方都熟门熟路,黑无常上前交接这群鬼魂,白无常和高一鹤唠家常。
“最近大人在做什么?”
高一鹤想了想:“打黑除恶。”
“……?”
良久,白无常艰难道:“……啊,是吗?额……挺忙啊。”
要不他不喜欢和勾魂使聊天呢,每次都这么让他无语,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不知道谁才能让这个冷淡又坏心的家伙尝尝他这种被噎到说不出话的滋味。
高一鹤点头:“还好,不忙,我在旁边看着。”
忙的是警察,是他手底下被奴役的鬼怪,高一鹤做的最多的是坐着喝茶,躺着睡觉。
白无常:“…………”
他努力找话题:“不忙……也挺好!鬼差很忙的,每天押送鬼魂,回去还要写报告,清点人数,查看死因什么的……”
“您不忙那才好,不忙多快乐。”
高一鹤丝毫没有给对方台阶的意思:“今晚就忙起来了。”
遇到了个命案,碰上了个气运之子,然后调查到了背后的地下赌场。
他不想忙都要忙。
白无常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他对着黑无常吼:“黑无常,你好了吗!?怎么这么慢!”
正清点人数的黑无常:“???”
他耿直道:“我已经很快了,你不要无理取闹。”
白无常拳头硬了。
他在现在就揍这个蠢货还是待会儿没人再揍这个蠢货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在高一鹤面前丢人了。
白无常咬了咬后槽牙,再接再厉:“勾魂使要小心点,人间的奇人异事也不少,有不少鬼差都折在人间了。”
高一鹤奇怪的看他一眼,似乎很疑惑一个鬼差居然会跟他说这句话。
“无事,我比你……比鬼差强一点。”
何止是强一点,只要高一鹤想,能现在就把这两逗比鬼差打进墙里抠不下来。
白无常:呵呵……
两人之间突然沉默了起来。
似乎也意识到刚刚自己说的话有点欠,高一鹤主动开口转移话题:“不久之后,我要亲自带一个灵魂来投胎。”
白无常轻吁一口气,把心里的火气吐出去,他又挂起了笑:“是勾魂使大人的朋友吧?好,这次回去我们会请示阎王,给您通行。”
白无常已经习惯了高一鹤偶尔进地府送别灵魂的请求,生灵进地府,那是需要通行证的,如果直接闯入算是冒犯地府,踩阎王的颜面。
否则,这相当于在满是敌人的敌营之中竖中指挑衅,还在敌方首领的脸上吐唾沫,不被揍死都是当天因为他们没吃饱饭,手使不上力。
他除了听说一个千年前闯进地府抢魂体的一个疯子敢这么做以外,就没听说过谁这么做过。
知道那个疯子是谁的,都是地府里的老人了,个个位高权重,白无常接触不到他们,也就只听说过曾经有这么个狠人来强抢灵魂。
连阎王爷都和他打起来了,结果人好生生的抢了魂体就跑了。
高一鹤:“可能就是不久以后,辛苦。”
白无常笑道:“不辛苦,您帮我们了这么多年,这些事算什么。”
这时候黑无常总算拘着魂过来了。
“我好了,下次你别催我,我都数错了好几次。”
白无常眼底闪过一丝杀气。
但他面色如常:“既然我们好了,那就拜别吧,勾魂使大人,下次再见。”
高一鹤瞟了旁边不明所以的黑无常一眼,也面色如常的点点头,转身走了。
这只灵敏聪慧的鹤鸟,可比傻不拉几的黑无常敏锐多了。
至少他知道接下来不是他该看的残暴现场。
看着一身道袍,满身清冷孤傲的青年渐行渐远的背影,白无常这才冷冷地看向黑无常。
黑无常茫然看着他:“怎么这副表情?高一鹤惹你生气了?”
白无常对他露出一个笑。
这边走出黑雾的高一鹤仰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觉得是个好天气。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他摇了摇锦囊,里面装着他几乎所有的鬼怪,连丧葬铺里的都被他装了进去。
“都出来吧,难道有几天给你们松松筋骨。”
好像得了什么释放的指令,阴森森的低笑声开始响起,先是一道,后来越来越多的笑声开始加入,众鬼疯狂诡异的笑声开始交织在一起。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高一鹤神情平静,就好像没听见这疯狂且充满怨毒的诡异笑声。
细长的手指抚上了锦囊的袋口,轻轻一扯,袋口打开。
这轻拉的一下,就能让这片安宁的地域成为鬼怪的乐园和天堂。
高一鹤轻轻开口:“出来吧。”
“出来……杀了那群败类……”
束缚恶鬼的牢笼被主人打开,这群平常只会嬉笑打闹的厉鬼终于在这时暴露出自己最怨恨诅咒的一面。
厉鬼,天生是会吃人的。
就算被牢笼囚禁了百年,千年,也无法彻底磨灭自己嗜血的本能。
黑色阴雾在锦囊里鼓胀,晃动,随后像是喷发的火山,无穷无尽的阴雾从袋口里疯狂涌出,争先恐后的逃离这个牢笼锁拷。
阴雾裹挟着数百只厉鬼冲向天际,只在夜空中留下瘆人骨髓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道似乎感受到了不对,远处的天边开始摇晃,一道道闪电若隐若现的劈下,裂开整张夜幕。
轰隆声震颤,苍穹的吼声在宣泄着天道的威严,它蓄势待发要劈灭突然降临的数百只厉鬼。
紫云隆起,闪电嗡鸣,宣泄的威压铺天盖地,如金龙般的游电在闪烁,由天边至人间。
高一鹤神情冷静,他手指心口,仰头道:“给他们一个机会,如果他们真抑制不住自己的杀性敢滥杀无辜,我来担责。”
千年厉鬼一声不敢吭,大气不敢喘,他如果敢现世,就算天道再怎么宠高一鹤,也要降天雷劈死他。
放着那数百只厉鬼不管也一定要弄死他的程度。
似乎很短,也似乎很久,等千年厉鬼被高一鹤唤回神,发现天际上浩荡磅礴的威严已经消散,只剩下一个高一鹤。
他声音嘶哑:“他同意了?”
高一鹤冷淡道:“嗯。”
深呼吸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千年厉鬼十分不解:“你怎么突然就把他们都放出去了?如果他们敢失控,你也讨不了好,严重的要丢命。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疯!”
高一鹤神色平静:“因为不想活了。”
千年厉鬼诧异:“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他顿了顿,“你赢了。”
在活多久这方面,千年厉鬼赢了。
千年厉鬼哑口无言,半响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