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华国高层来探望住院的高星先生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个拿着枪杆子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高星先生,虽然看着温和,却是个不明显的冷淡暴脾气,其实和去世前的开国女将高莫奴有点像。
高星先生和高莫奴将军的关系情比金坚,相互扶持,没有人能说他们的关系不好,就连孩子都是他们一起收养的。
他们二人对自己手下那些亲自养大的养子养女都不太亲近,最在乎的就是对方——这是华国公认。
高星先生,连自己孩子都不太亲近的人,这几天身边一直跟着一个青年。
青年身姿修长,给人的感觉如同寒水冰潭,双目剔透冷淡,初雪映梅一样的清雅脱俗。
看到这一身道袍的青年的时候,华国高层有点懵逼,又看到高星先生对这个青年亲近的态度,他们更懵逼。
这不是哪个骗子来骗大龄老人来了吧?
疯了敢去骗高星先生,就不怕整个华国让他待不下去?
后来他们听到这个青年的介绍。
高一鹤。
高层们沉默几秒,果断把刚才的怀疑抛在了脑后。
原来是高一鹤,那就没事了。
高星先生一直在找高一鹤他们是知道的,就是不知道此人长什么样,有多大。
他们一直以为高一鹤是个老人来着,没想到那么年轻。
一个体型微胖的男人一听到他是高一鹤就要握手:“原来你就是高一鹤,高星先生一直在找你啊。”
他的态度没有太恭敬,因为高一鹤太年轻了,他把人当成了小辈。
高星看着这个人伸出的手,不自觉皱起了眉,冷声道:“洗手了吗?”
他先生有洁癖。
微胖男人伸出的手顿住了,脸上出现了点尴尬,他讪讪笑着缩回了手。
高一鹤看了这个突然冷厉的高星一眼。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把平时的脾气展示在了高一鹤的面前,高星顿了顿,把刚刚脸上的冷意收了回去,对男人温和道:“我有点洁癖。”
众高层:以前怎么没见你有?
但他们不会拆穿,这可是开国大功臣高星,更别提手底下一堆从政从商从科研的养子养女,还有遍布华国的优秀学生。
他说有洁癖就是有洁癖,让他不高兴,整个华国是真的震三颤。
他们面色如常的和高星交谈起来,说着一定会安然无恙的体己话。
高星好像也突然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还没见过血的,健谈温和的少年,没有把平常的臭脾气带出来,反而一个个都应了。
让这些华国高层都有点受宠若惊。
要知道,自从高莫奴将军死后,高星先生对谁都爱搭不理,从来不会有半分耐心对他们这些来扰人清静的人。
他不用耐着性子去迁就谁,这样一个活着的英魂,谁都得弯下腰尊敬他。
这可真是难得。
他们忍不住又多说了一点。
等到他们走了,高星这才松口气似的,眉眼有点焉。
高一鹤忍不住勾唇,觉得老了的高星居然和年轻时候一样幼稚,
他说:“你可以把他们赶走。”
高星:“你不生气吗?”
以前总是要教导他要宽以待人,他要是把人不耐烦的都赶走,本来就七十年没见,相貌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性情都移了,那更要陌生。
高一鹤定定看他半响,然后缓缓道:“我接受时间带来的差异。”
不管这种差异是好是坏,哪怕就是江局的面目全非,他也可以接受。
高星叹了口气,没说话。
他发现他就算老了,也比不上先生的成熟温厚,这种时间沉淀带来的距离不会随着高星的变老缩短,因为高一鹤永远比他活的长,经历的多。
最后高星放弃了挣扎:“先生,我想吃苹果。”
他高星真出息,居然差使高一鹤去给他削苹果。
高一鹤也纵着他,从果盘里拿出了个苹果慢慢削皮,还有心情问:“你咬的动吗?”
高星:“……咬的动。”
他确实快死了没错,也没说立马就死,他进医院也是为了想刺激一下高一鹤,故意说的下一秒就要噶了一样。
高星身体一向健壮,他觉得他还能挺两天,而且高一鹤这几天也给他吃什么东西,他能感觉自己已经没那么虚弱无力了。
高星和阿奴能坚持几十年如一日的找人,也是因为他们能偶尔发现高一鹤留下的踪迹,坚信着高一鹤还活着。
所以,就算高星都快九十了,还是一直在坚定不移的认为高一鹤还活着。
他必须这么认为,阿奴姐死了,如果连先生都不在了,他就彻底没了活着的心气。
高一鹤慢吞吞的削完了皮,露出不太规整的一颗苹果肉,把这东西塞给了他。
“吃吧。”
高星接了过来,珍惜的一点点咬着。
青年眼底含笑,安静的看着人啃苹果的样子。
老小孩,老小孩,这话不是说说的。
肌肉变得萎缩,骨骼在弯曲,头发花白,这样的老人,他干什么都会给人一种有些孩子气的感觉。
他其实一直在背后偷偷看着他们。
看着阿奴越来越强大,一身的杀意血气锁在军装里,纤薄的身体也遮不住蓄势待发的爆发力,战场上疯狂迅猛的身影成为敌人的噩梦。
看着高星越来越成熟,青涩褪去,面庞变得俊美锋利,领导能力和政治能力相当出众,在最危险的时候,甚至双面间谍取得重大成就获取了战争的胜利。
看着他们反抗,拼闯,受伤,濒死,在无尽的磨难里把自己打磨成了最闪耀的璞玉,最璀璨的星星。
建国那一天,高一鹤把自己掩埋在人群里,看着高星和阿奴站在高台上荣耀加身,千拥万呼的一幕,偷偷的笑了。
那一刻荣耀的不止是他们,也是高一鹤。
他很难得那么无拘无束的感到开心。
高一鹤没有错过两人最好的年岁,他一直在背后悄悄看着他们。
只是高星和阿奴不知道而已。
高星啃完了苹果,也就没什么想干的了。
他对现在兴起的互联网不是很感兴趣,华国又没有战争,他没什么事干,大部分时间都在找人。
现在人找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反倒是高一鹤主动开口:“出去走走吧。”
老人多散散步对身体好。
高星一向不会拒绝他,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他拄着拐杖,步步迟缓的往外走,高一鹤没有去帮他,高星对自己年老体弱的自卑他看在眼里。
很多家里的老人总会做点事情来证明自己,也会很多时候突然发脾气,因为他们悲哀自己的衰老无力,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价值。
这是老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高一鹤理解。
天气很明朗,树影婆娑起舞,鸟儿阵阵轻鸣,微风拂面,带来了花香。
这座医院是很高级的医院,甚至舒适的都有点不太像医院了,在这里治病的人,大多有权有势。
高一鹤带着人走在平坦的小路上,一高一矮,一年轻一苍老,看起来格格不入,又带着旁人融不进去的和谐。
高星身体比较弱,没有多远就低声咳嗽了两声,高一鹤就找了个长椅和他一起坐下。
湛蓝的天空上,柔软的云舒展着自己缥缈洁白的身体,云卷云舒,清新飘逸。
高一鹤看着天空,忽然想到他和大伯曾经总是一起安静坐着看天空,他们二人的话都不太多,可就是坐着也能有数不尽的默契。
大伯死前,高一鹤陪他看了最后一次天空。那一天的棍法很精彩,那一天的天空苦到了高一鹤的心里。
高星看着身边人柔和的侧脸,还有不易察觉的黯然,开口打碎他的悲伤。
他道:“先生,你还喜欢桃花吗?”
高一鹤愣了愣,他没想到高星连这个都记着。
“喜欢。”
高星脸上的皱纹都舒缓了不少:“还喜欢就好,我在家里种了一后院的桃树,每年春天开花的时候很美。”
高一鹤眉眼温和:“那一定很好看。”
高星笑了,笑得很满足:“先生喜欢就好。”
高星不一定能活到明年春天,二人心知肚明,谁也没有挑穿这件事实。
高一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越来越温和,居然有点以前刚下山时那样温柔的样子。
“我很喜欢桃花。”
因为遇到女皇的时候,是在一片桃花林。
女皇在粉瓣扑满的树上探出了头,对他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掀起了清风和落叶。
从此桃花在高一鹤的心里有了不一样的韵味。
是相遇和相识。
是相知和相伴。
高星看着人怀念的神色,也不说什么了。
他在高一鹤生命里占的比重太小了,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喜欢,又为什么讨厌某一样东西。
只能傻乎乎的讨好,迎合着对方所有的喜好。
高一鹤没有感怀太旧,他不是很喜欢回忆以前。
他说:“你这几十年都发生了什么?”
就算高一鹤大致都知道,他还是想让高星亲自开口说一说。
高星:“没干什么,我离开了先生后,就去找了阿奴姐。”
他隐瞒了当初回头后那一次无功而返的寻找,这个时候如果开口告诉高一鹤当年发生了什么,只会让人更愧疚。
还不如不知道,让先生愧疚,难过的还是高星。
他继续叙说当年发生的点点滴滴,声音很平缓,好像那么多出生入死,血液飞溅的危险都不是什么大事,所有的暗潮暴动被隐藏在高星平静如水的声音里。
“我找上阿奴姐,告诉他你不见了,阿奴姐气的要揍我,那个时候她浑身上下都是血,胳膊上还中了一枪,差点截肢了。”
“战场上很危险,阿奴姐之前是个小兵,还是个女的,一直不被人待见,后来就没有人敢这么对她了。”
因为阿奴永远冲在最前面,经历的危险最大,杀的人最多,没人敢惹这个女疯子。
“后来又经历了几次打仗,我们那时候抵抗的是政府,参加的是革命,有几次被逼上山,因为我们一露面就有人举报。”
当时政府下发通缉令,奖赏很丰厚,不管农村还是城市他们都待不下去,只能上山,就和当年反政府被逼上山的大伯一样。
没吃的,没喝的,冬天冷的要死,雪成了被子,盖住了一个个不肯合眼的战士。
有被冻死的,有被饿死的,有因为受伤感染所以死的。
“后来和政府的战争越来越激烈,我和阿奴姐就分开了。”
他去政府那里做了卧底,给高位者和洋人屈膝下跪,在一次次伏小做低里向上爬,爬到了高处,给远在战场上的阿奴传各种大大小小的消息。
等他爬上了很高的位置,又隐藏身份加入了当时的来侵占华国的倭国。
很危险,有倭国有要杀他的,有政府要杀他的,有革命军那里不明情况要杀他的,连百姓都要恨得要杀他。
每天晚上高星都不敢深睡,他的眼睛阖上了,他的手永远握着枕头下的枪柄。
“革命军后来和政府合作,攻打倭国,我做了个双面间谍,帮革命军赢了。”
有人认为他是倭国的,是该死的汉奸。有人认为他是政府的,是鱼肉百姓的混蛋。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才知道,高星属于革命军。
现在想想,高星也有些不敢置信。
他居然真的在那种情况下活了下来。
他很多次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倒在黎明之前,陷入黑暗之中,可能只有革命军成功了,成功打退了倭国,打退了政府自己上位,高星才能被人从最机密的文件里扒出来,重见天日。
那个时候,国民才会恍然,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高星的人。
可那个概率太低了,低到高星都没抱什么希望。
他禹禹独行在黑暗之中,怀揣着微弱的光明走在看不清道路的路上。
四面皆敌,前路迷茫。
高星笑道:“先生,我和阿奴姐很幸运。”
幸运遇到了你们,在他们迷茫无措的时候,就算先生和大伯不在,他们也能凭借着余晖继续在当时黑暗无光的华国往下走。
就算高星和阿奴会生气高一鹤的避而不见,可他们的心里永远都在感恩。
那么多的暗潮汹涌被掩盖在如今高星一个温和的笑容之下。
高一鹤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他轻声道:“幸运的是我。”
能在这么无尽的岁月里遇到这么多精彩纷呈的人,才是高一鹤的幸运。
他们的勇敢也让高一鹤鼓足了勇气,尝试挣脱禁锢了他千年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