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鹤发烧了。
他做妖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难受又虚弱过,可能身体在四年的折磨里成了强弩之末,这一次发烧差点让他咽了最后一口气。
他神志不清,只能在黑暗又模糊的意识里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还有一点哭声。
“国师大人……你一定要撑住……”
“长公主正在……你一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还有一声苍老的叹息。
水声滴答答的下落。
缥缈轻轻的雨珠从房子顶端开着的口子飘进,毫无保留的淋湿脖子被墙壁铁链拴着的青年。
青年如同一具僵冷的死尸,沉默而无助的抱紧自己躺在湿冷的地面,面色被冻的青白,双目紧闭,只有偶尔因为难受所以颤一下的睫毛,表明他还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一具尸体。
他修长的脖颈被身后的铁链锁着,黑色的铁环上满是倒刺,让他不能轻易挣开,如果挣脱,下一秒倒刺不仅会刺破他的皮肉,还会刺进他的颈骨。
双手和双脚被粗大的铁链牢牢拴紧,被磨破的手腕和脚腕鲜血淋漓。
千年厉鬼即使知道高一鹤死不了,这会儿也被他吓得忘了这个事。
“高一鹤……你……撑住!”
“你别死……你不是最喜欢……折磨我吗……”
“高一鹤……醒过来……”
雨滴打在了他的脸上,发上,渐渐淋湿了他的全身,吸取了最后的体温。
在周身的湿冷里,身上只有单衣的高一鹤低低咳嗽了两声,恢复了一点意识,模糊不清的低喃出一句:“冷……我冷……”
夜里很黑,很冷,周边荒凉死寂,只有一个破木屋,屋里家徒四壁,只有一个高一鹤。
高一鹤以前并不怕冷,也不怕黑,但是四年被当做畜生虐待折磨下来,就算他心智再强大,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恐惧。
千年厉鬼恨到双目猩红:“我一定要杀了狗皇帝……”
他几乎控制不住的声音颤抖:“撑下去……你想想女皇……”
高一鹤被他的声音唤回了点理智,他哑着嗓音,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不会死……”
千年厉鬼忍不住尖嚎的骂他:“你活该!高一鹤!你他妈活该!!”
“你成仙不好吗?!!为什么要下凡尘!!被当做畜生这么虐待你开心了吗?!”
高一鹤嗫嚅着嘴唇,睁开的眼睛里除了空洞的涣散还有茫然。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凡尘,他就是听老祖的话而已。
成仙是什么,红尘又是什么?
一个在山岭梳理白羽的鹤鸟,饮山间清泉,食清蔬灵果,在月下轻鸣的鹤鸟,根本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
“我想知道……”
他找不到自己,所以听老祖的话下山了。
老祖对他说,要跟着心走。可高一鹤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看不清自己要什么,所以才下山来找答案。
到现在,他还是找不到。
千年厉鬼几乎不知道自己能失控成这样,骂到最后居然带上了哭腔。
“蠢货!!你就是个蠢货!!”
“你原本可以成仙的啊!!!你是仙人啊高一鹤!!”
“你自甘堕落!连天道都不想管你了!!”
“一句话毁了你自己,你值不值得!!?”
千年厉鬼把自己的身体撞上了那颗正在散发金光的菩提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拿鬼气去消磨它。
菩提子净化了他的身体,灵魂撕心裂肺的剧痛让厉鬼惨嚎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刚刚发疯一样和菩提子同归于尽的厉鬼终于停了手,只剩下自己已经快成烟雾的身体。
他愤恨的低吼:“老子倒了血霉摊上你!”
高一鹤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别白费力气……”
雨珠继续滴下,在高一鹤冷热交织的身体上雪上加霜。
“居然发烧了……”他轻声道。
他抬眼,眼中一片平淡,用乌黑剔透的眼睛看着窗外黑沉的夜色。
好黑啊……
真冷啊……
原来自己是一个人啊……
他语气很轻,精神好了一点似的:“厉鬼,我回不去了。”
他不是清音观的那个仙鹤了。
他现在是高一鹤,用的是老祖给他取的名字。
千年厉鬼冷笑一声,也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问:“后悔吗?”
高一鹤眼睛一直放在窗外的黑夜上,明明是让他很恐惧的东西,偏偏要一直看着,好像就这样他能克服些什么。
他说:“未曾得到,何来后悔。”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有过什么。
可能曾经有过,然后又如指间流沙。
他抓不住。
千年厉鬼强忍自己的心上的隐痛,他又问:“你想要什么?”
这个家伙从来都不会说自己想要什么,连千年厉鬼都看不明白。
高一鹤终于闭上了眼睛,不再看窗外的黑夜。
他沉寂了很久,才平静道:“一个拥抱。”
因为他很冷,也不想再一个人面对独身的黑夜。
如果有一个拥抱,大概能让他好受一些,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冷。
千年厉鬼:“我出不去,给不了你。”
高一鹤摇摇头:“我不需要。”
他想要,但是他不需要。
千年厉鬼咬牙:“你真是……”
总在虐待自己,别人不在乎他,他自己也不在乎自己。
喜欢的偏要远离,讨厌的偏要面对,明明胆小成这样,又要一次次逼迫自己。
他喘口气:“好好休息,鬼知道那个死太监接下来会怎么折磨你。”
高一鹤:“你就是鬼。”
千年厉鬼已经习惯了他的嘴贱:“我是鬼,我也不知道变态在想什么。”
高一鹤被这些苦中作乐的话逗乐了一下,他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和无力,第一次问:“你叫什么名字?”
千年厉鬼凉凉道:“三百年了,总算知道问我了?”
高一鹤:“你也没有说过。”
厉鬼满不在乎:“不好听,不说了。”
“为何成为厉鬼?”
千年厉鬼觉得高一鹤的话有点多,好像在故意找话题和他聊天一样,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
他也开始聊起来了。
“你和女皇没建立朝廷之前,那时候民不聊生,死的人到处都是,我妹妹就是其中一个。”
“本来以为饿死的,因为死的时候就剩皮包骨头。我把她辛辛苦苦带到十四岁,本来该嫁人了,结果朝廷让我服兵役,强压着我上了战场,回来后才知道妹妹死了。”
千年厉鬼声音平淡,好像这种痛苦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他就是个旁观者。
“死了三天,听家里亲戚说是饿死的,他们不管我妹妹,我也没什么怨气,这谁活的容易?”
说着,他笑了一声。
“后来你猜怎么着?我发现我妹妹是被他们剥削死的,一个苦命的女娃娃,没爹没娘的,唯一一个哥哥还生死未卜,赚了一点钱拿去糊口,都被他们抢了,最后饿到受不了了,吃了观音土吃死的。”
高一鹤闭了闭眼:“我当初见你,你杀了一村庄的人。”
夜色阴沉昏暗,雨滴越来越大,最后成了瓢泼大雨倾泻在高一鹤的身上,让他整个人成了狼狈不堪的模样。
青年更往里缩了缩身体,有些受不了这种冷。
他的脖子被锁在墙上,离不开这个地方。
千年厉鬼移开了看向高一鹤的目光,给他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他语气含着笑,可是声音很冷:“我是杀了一村庄的人,我那时候杀光了自己那些亲戚,村长说我犯了大错,就让几个男人摁着我,把我淹死了。”
他笑着说下去:“我死的那天,一个村的人都在围观呐。”
后来被女皇亲手捉住的千年厉鬼,被当做纪念品送给了高一鹤。
按理说他这样的厉鬼几乎算得上普通,没什么特殊的,可是大概因为有旧情的缘故,所以高一鹤虽然折磨他,可是也养着他。
厉鬼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道士和鬼怪的相处就是你死我活,养鬼也是把他们当做了仆人。
可是和高一鹤相处,两人互杀成了习惯,比起主仆更像是损友。
在菩提子进入高一鹤身体里要摧毁对方妖丹的那一刻,是厉鬼下意识的也冲进高一鹤的丹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对方的命门。
就算现在他也被菩提子折磨的失去了魂体,只剩下一层烟雾,被禁锢在了原地不能离开,他还是没什么怨念。
他说:“高一鹤,活下去,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死在算计里,真他娘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