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浓郁的暗沉象征不平和的夜晚。
一盏琉璃灯下,坐着一个身形消瘦,姿容优雅精致的女子。
长公主看着手中的字条,上面的内容很简单,深宫失火,国师失踪。
她拧起了眉,纤细的眉含上了愁色,
究竟是谁……
起义军?宦官?保皇党?文武官?还是敌国?
尚未等她想出来所以然,她的身后突然传出一道清冷的嗓音。
“长公主殿下,许久不见。”
长公主僵住了身体,因为这道熟悉的声音。
良久,她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转身,脸上带上了优雅得体的微笑。
“国师大人,恭喜走出苦海。”
一刻钟后。
棋房室内,一男一女各自跪坐棋桌的两旁,女子一身黑衣华服,矜贵优雅,男子白衣纱服,袖口处一抹晕染的墨色,清冷孤傲。
高一鹤早已收回自己的妖化,又回到了平常白衣黑发的正常青年模样,厉鬼也被他收了回去养伤。
他手持黑棋,目光淡然,平静无波的看着棋面上的棋盘,周身气质高贵冰冷,如同雪山之巅上纤尘不染的仙人。
长公主目光复杂,手持白棋却静不下心,她问:“国师大人才出囚房便与我下棋,当真不恨陛下吗?”
高一鹤抬眼看她,面色没有丝毫波动:“长公主殿下觉得我该做什么?”
长公主:“杀光所有囚禁国师,折磨国师的人,或者说……被恨意填满,失去理智。”
就算是一个风光霁月,一心为民的君子,在平白无故遭受皇帝的监禁,被一个阉人如此羞辱折磨,再纯洁无垢的内心也要被恨意填充。
出来的第一刻,不应该是报仇吗?
高一鹤漂亮纤长的手指点在棋盘上,淡淡道:“长公主殿下,你输了。”
长公主低头,看到了被吃到死路的白棋。
她抿唇不语,胜负在这个夜晚反而不重要,她现在只想知道国师怎么想。
高一鹤看着她,就好像在看一个尚不知事的孩子,他温声道:“长公主殿下曾经最在乎输赢,怎么今夜反而如此心神不宁?”
长公主嘴唇开合,说不出一句话。
夜色沉寂良久,她缓缓道:“可能……是我长大了?”
高一鹤摇头:“不是长大,是长公主想的越来越多了,多到你已经静不下心去下一盘棋。”
他收回黑色棋子,颗颗纯黑琉璃石的碰撞声中,长公主听到他说:“长大的公主殿下应该是更有抱负,也更有经验阅历,知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地位,又该怎么做达成目的。”
青年一身白衣,通透淡然的目光仿佛看到了长公主的灵魂深处,让她有些恐惧。
“你想问我为何不去杀了皇帝?”他仿佛坐在长星灯火之下,如星辰般耀眼。
长公主哑声开口:“是……国师大人,我不明白,你不恨吗?”
高一鹤轻生开口:“恨。”
“那你为何……!!?”长公主激动的把手撑在了棋盘上,打乱了原本还算整齐的棋子。
“并不是恨就马上要报仇,若我取得一时之快,燕赤该如何,苍生又该如何?”
现在的皇帝不能死,燕赤已经够乱了,再死一个皇帝情况更不堪设想,古往今来的统治者都是百姓的主心骨,或许不得人心,但是也能引起巨大的动乱。
外国虎视眈眈,内国弹尽粮绝,经不起折腾了。
这也是为什么高一鹤会杀大总管,但是不会去杀皇帝,反而来找长公主。
皇帝要死,但是需要死的有准备,要在高一鹤的筹谋之下死在皇位上。
青年让她坐下,又开始收拾棋面上的棋子。
长公主哑口无言,只感觉眼底发热,似乎洇出了泪。
“那四年的虐待折辱就这么算了吗?就……只是为了燕赤?为了苍生?”她的泪滴滴掉落,打湿了棋盘,内心的迷茫和无措让她下意识寻求面前这个长辈一般的人的庇佑。
“国师大人,求你告诉我,我挣扎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长公主殿下以为自己的目标很清晰,杀皇帝,救燕赤,让天下黎民百姓都要知晓她的存在,让后世为她留名。
可是在高一鹤的映照下,她突然发现好像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高一鹤温柔包容的看着她:“活在世上就是要找到自己的,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也会很痛苦,可是有了结果,就一切都值得。”
“长公主殿下,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连我也找不到自己,这需要你自己来找。”
鹤鸟下山三百年,尚且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道路,属于自己的内心。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长公主在座位上怔愣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身上隐隐发寒,一个披风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长公主才被突然的温暖唤回了神。
她怔然偏头,看到青年清雅俊美的面庞。
高一鹤给她拢了拢披风:“穿上,别受凉。”
原本忍住的泪水又洇湿了眼底,长公主被他这个关怀备至的举动一激,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以前下不过棋就耍赖的自己。
她哽咽道:“什么啊……你以为你是我的长辈吗?连我父皇母后都没这么照顾过我……”
高一鹤好笑的看着她,伸出手拭去她眼尾的泪水:“别哭了,刚刚还说自己长大了。”
长公主的泪更加忍不住了。
她是下属眼中杀伐果决的主子,是同盟眼中最果断强势的长公主,是迂腐的文官口中的伤风败俗。
她是很多人眼中的奇女子,也是很多人眼中的不守妇道。
不肯相夫教子,反而在朝堂上争权夺利。
可是这是第一个像长辈的人给她开导,给她一个照亮道路的人。
长公主强压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哑声道:“再来一局,这一次我会好好下。”
高一鹤眼底闪过温柔:“好。”
棋子和棋面的碰撞声轻微,手指的黑影落下,一棋一子皆是兵马杀伐,一举一动瞬息变换。
这一局,长公主下得酣畅淋漓。
她不想敌国,不想皇帝,不想百姓,她只想着这一盘棋,想着怎么跨过这个青年步步筹谋划策的危机,赢得这一盘棋!
直到天微微亮,鸡鸣声蹄蹄,她才恍惚的惊醒,看着这一盘满满当当的棋盘,有些不敢置信的低喃:“我……赢了?”
高一鹤眼底含笑:“是,你赢了。”
冷风从窗口吹过,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拂过了她失神的眸。
这一刻,没有人知道长公主自己在想什么,内心的激荡几乎让她说不出话,只能愣在原地静静的享受胜利带给她的余韵。
良久,长公主深呼吸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这才感到了自己麻木到几乎没有知觉的腿,但她没有管,任由自己的身体颤颤巍巍。
她俯身行礼:“国师,大才!”
高一鹤把她扶起来,摇头轻笑:“是你自己悟性高。”
长公主回握他的手,眼中满是坚定:“请国师助我!”
高一鹤:“我来这里,本就是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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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长公主分别后,高一鹤到了老将军府的府邸。
老人正抱着拐杖躺在长椅上,似乎在闭眼酣睡,呼噜声一响又一响。
高一鹤看到了长椅旁边的桌子以及一旁的椅子。桌上摆着一个茶盏,一个粗碗。
他沉默一瞬,随后坐在了一旁的躺椅上。
似乎正在闭眼睡得正香的老武将慢吞吞开口:“……出来了?”
高一鹤捏起了茶杯,淡色的嘴唇轻抿:“嗯。”
老武将打了个哈欠,还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老胳膊老腿的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让人担心下一秒这身老骨头要断。
老人睁开眼,从一旁的桌子上拿了粗碗,“咕咚咕咚”一口闷。
喝完,他看着高一鹤抿着茶水的模样咧嘴嘲笑,露出自己一口快没的黄牙:“矫情!喝水还要一点点抿!”
高一鹤眼底无奈:“只是习惯……茶水是要品的,不能这般牛饮。”
老将军不听,哼唧道:“我不管!你就是矫情!”
高一鹤点头,放下了茶杯:“不喝了,未免碍您的眼。”
老武将嘿嘿一笑,结果呛到了自己,不停弯腰咳嗽:“咳……咳咳……”
高一鹤给他拍背:“下次注意一些,你大限将至,没几年了。”
咳嗽了很久,老将军才慢慢止住这种撕心裂肺之感。
他嗓音粗噶嘶哑:“我知道,可是燕赤不让人放心啊……”
如果不是为了燕赤,不是为了边关二十万将士,老将军都觉得自己早该两腿一蹬利落投胎了,这么苟延残喘,是因为他实在不放心。
陛下是个混账东西,朝廷又是宦官当道,地方官员贪污腐化成风气。
他怕啊……怕到时候自己潇洒的撒手人寰,那边关二十万将士谁来撑?没死在战争里,反而活活饿死,是什么狗屁死法!
所以老将军只能撑着自己不死,让自己再喘两天气,能顶一天是一天。
高一鹤看着老武将沧桑的面庞,上面一道道沟壑纵横,写满了人生。
他不动声色的用妖力舒缓他的胸腔,仿佛一股清透的风拂过,老将军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他拍了拍高一鹤的手背:“国师的神力别浪费在我身上……”
高一鹤手一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老将军瞥他一眼:“我哪里知道你来头是什么,不过你有神力,而且长生这个我确实知道。”
高一鹤长睫微颤:“……怎么发现的?”
老将军躺回了长椅上:“小看谁啊……我可是辅仁三朝皇帝的大将军!”
说着,他看着高一鹤有些不太平静的神色,笑着道:“你怕我去揭发你?我才没那么无聊!反正我都快要死了,在乎这么多干什么。你是国师,还是一个心怀百姓的人,我只要知道这个就可以了。”
高一鹤沉吟不语。
老武将慢悠悠的收回眼神,又看着蓝天白云,声音里带上了怅然若失。
“你说说……我曾经也是个纵横捭阖,桀骜不驯的大将军,晚年居然成天要和一堆曾经看不顺眼的瘪犊子扯皮,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
“累啊……”
高一鹤眼底闪过不知名的神色,他轻声道:“老将军可知我来此是为何?”
老将军哼笑一声:“来找我合作……不对,你是想让我给你办事!”
高一鹤点头:“善!”
老武将眼神骤然犀利,混浊的眼底闪烁着精光,驱散了原本的昏黄。
“你能给我什么?”
高一鹤躺在了长椅上,并没有被他猛然爆发的汹涌气势吓到。
“我会保证二十万将士的粮草供应充足,从此以后,他们的后盾不再是你,而是我。”
“国土虽大,也应不让存土,我会再次随军出征,与连国的战争中寸草不让。”
他的声音清冷淡然,可是其中运筹帷幄之感仿佛又让老将军看到当初坐镇军中,从容不迫之间赢下座座城池的国师。
他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和着嗓子里喘不过气的声音听着艰难,让人不寒而栗。
“好……好……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老将军用手指了指高一鹤,摇头大笑:“你这家伙……哈哈哈哈……”
高一鹤给他砌了一碗茶:“老将军要做的很简单。”
他抬眼浅笑:“接下来皇帝会瘫痪在床,群臣乱象,长公主屠杀,老将军和丞相记得撑住。”
老武将笑骂:“真是个疯子!居然想搞皇帝!还想屠杀群臣!”
高一鹤:“如何?”
老武将一拍大腿:“好!”
高一鹤起身,对着老将军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要去找丞相了。”
老将军扔他粗碗:“我去你娘的!原来你还没去找丞相,先来忽悠我了!”
高一鹤接住了粗碗,又给他放了回去,淡淡道:“他会同意的。”
随即,不再开口,转身往将军府外走。
身后嘶哑苍老的声音传来,混着不拘一格的大笑声。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生前放纵,死后长眠……”
“莫等闲……莫等闲啊……哈哈哈哈……”
高一鹤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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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
此时夕阳西下,暮霭红隘,唯美的霞光披下,给底下的二人蒙上了艳丽的光晕。
两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
丞相摇着羽扇,青衣儒服,留着胡须,眼神笑眯眯的,遮住眼底的算计精光。
这个中年男人状似费解:“国师大人居然自己就能逃出来……”
高一鹤冷淡看他:“早已猜出来的事,何必装模作样?”
丞相向他赔罪:“是我的错。可今日国师大人先后找了长公主和老将军,又为何来找我呢?”
高一鹤不惊讶他知道这件事:“缺你不可。”
丞相摇头笑出了声。
“国师大人要这么说,是要我狠宰你的意思吗?”
高一鹤:“你可以试试。”
丞相在他充满冰冷杀意的眼神中僵住了。
随后他面不改色:“谈判嘛,总要你来我往的,国师大人何必动怒?”
高一鹤不为所动:“你心思太多。”
丞相无奈:“所以国师大人便想用死亡来威胁我吗?这可容易让我生出反骨,咱们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什么事情不都有商量吗?”
高一鹤面色平静道:“幽州地处关要,是用兵重地,连国准备派兵攻打。”
丞相脸色阴沉了下来。
高一鹤:“幽州,是丞相大人的家乡?”
丞相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冷得可怕:“是,我的故乡。”
高一鹤点头:“连国是大敌,我七年前安排的人手如今已有不少爬上高位,这才向我传递消息。”
丞相指骨青白,攥扇子的手都恨得有些颤抖。
“当真?”
“自然。”
他冷笑一声:“你要我给你做事?”
高一鹤:“是。”
丞相起身,毫不犹豫给他一个行礼:“见过国师大人!”
高一鹤没有动,他看着丞相的大礼,眼底深处一片漠然。
“你是诚心的吗?”
丞相身形一顿。
“你有恩于我,我该报。家乡又即将遭此蒙难,我自然诚心!”
“丞相大人。”高一鹤剔透的眼睛好像能看透这幅皮囊的真面目,“真话是什么?”
丞相沉默了。
秋风萧瑟,落叶在两人之间翩然落下,枯黄的叶子落在地上,发出微微的碰响。
丞相突然笑了,眼底满是阴鸷:“真话是……这些不当人的狗官不就该死吗?”
他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整了整自己儒衫,丝毫没有刚刚情绪激动的模样。
“从国师大人找长公主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杀官员她来,边关将士老将军和武官来,满朝文官我来?”
“你要整顿燕赤,势必要权势,势必要支持,百姓爱戴你,可是众官可不服你,敌国也想杀你。”
“我从小官做起,早就看到了燕赤的满目疮痍,它烂了,就需要一个像国师这样的人出现。”
“长公主年纪尚小,还是个不受众人待见的女子,老将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他们都靠不住。”
丞相笑得儒雅随和:“唯有国师你……只有你才能撑起大梁。”
高一鹤满意看着他:“你恨燕赤?”
“我恨燕赤的狗官,我确实在乎我的家乡,我的父母有幸存活,可是那么多亲朋好友死在了灾荒里,死在了贪污中,甚至包括我年少的未婚妻……”
丞相一字一顿,恨得双目通红,可是嘴角的笑容愈加大,莫名阴森:“他们本可以活!”
高一鹤起身,对他道:“你会得偿所愿的。”
丞相笑出声,收敛了脸上所有外露的表情,再一次对他行礼:“见过国师大人!”
高一鹤扶他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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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一处普通民宅内。
高一鹤给灯油挑线,纤长白皙的手指在灯火的映衬下有种莫名的韵味和美感。
他开口:“伤势如何?”
心底深处传来声音:“还行。”
此时正在哼哼哧哧给自己修补灵魂的厉鬼围观了一整天的全程,这会儿语气相当复杂:“高一鹤,真有你的。对长公主用温柔开导,对老将军用粮草士兵,对丞相用筹谋划策,一个个你都算计了个遍啊!”
“我他妈就不信你刚在人类身上吃了那么大一个亏,马上就能毫无戒心的继续合作了。”
高一鹤垂着眼,神色淡淡:“我是不想用,不是不会。”
“我之前只想遵守人类的规矩,反而跌了跟头,自然要用些不一样的。”
他神色冷淡,俊美的容颜在夜色笼罩下若隐若现,清冷雅致的面容似乎也染上了阴暗沉郁。
“只要燕赤能保下,便是算计我也认了。”
看他这个样子,厉鬼心里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不很清楚,反正不太好受。
好好一个山间仙鹤,干嘛要沾染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