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是想要在家里多待一会儿的,他还想要再去瞧瞧黛玉,安慰安慰宝钗,还有仍旧在养生堂内安胎的秦氏。
但他注定是没有办法闲下来的,
才不过进荣国府半个时辰,茗烟便来传,说是宗辙请他入宫议事。
王熙凤便嘲笑他,说是当了王爷了,反而成了劳碌命,片刻不得清闲。
贾宝玉也不理论,嘱咐她两句多留心贾母那边的情况,便放下惜春出门去了。
这边王熙凤送走了李纨和探春姐妹,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便招过平儿,道:“你说大老爷这会儿突然去了,那他藏在后院里的那些东西……”
平儿听了不由腹诽自家奶奶,你公公死了你不说装模作样的哭一场,想想如何筹备后事,反而第一时间打起了他宝藏的主意!
心中虽然这么想,平儿嘴里却道:“前几日外面都不平静,大老爷既然费力把东西藏了,轻易肯定是不会取出来的……”
王熙凤眼睛顿时一亮,道:“也就是说,东西肯定还在那院里!”
平儿点点头。
王熙凤便意动难耐起来。
之前不动,是因为顾忌贾赦那老家伙察觉。
但是现在贾赦突然死在外边,那些东西自然成了无主之物,既是无主之物,让她知道了,那就是她的东西!
就算还有别人知道,只要她先拿到手,谁还能再让她交出去不成?
“平儿,让前面备马车,咱们过那边瞧瞧去!”王熙凤吩咐。
平儿迟疑道:“奶奶,现在青天白日,只怕容易被人瞧见,不如等天黑……”
话没说完,王熙凤便在她额头戳了一下,骂道:“小蹄子尽想坏事!大老爷去了,难道我不正应该过去瞧瞧?”
平儿无话可回,只能出去安排马车去。
一会之后,王熙凤坐车来到东跨院,这边已经白条高挂。
走进门,除了阵阵哭声,隐约还有一股阴风袭来,令她不由自主的紧了紧胸前毛绒大氅的领子。
正要收拾情绪,换做悲戚的神色哭喊着进灵堂,却见一个人急匆匆从侧门那边跑进来。
定睛一看,正是消失一晚上的贾琏。
王熙凤所有的情绪顿时被清扫干净,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哟,这不是琏二爷么,还知道回府呢?我还以为外面什么事那么重要,让琏二爷连大老爷的丧事都不顾了呢……”
贾琏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刁妇,眼中闪过一丝无力的厌恶。
但是,他却并没有对对方的挖苦嘲讽回嘲过去,反而立马腆着脸迎上来,笑道:“二奶奶也过来了啊……”
这是贾琏对付王熙凤的招式,每当有事相求,便会称其“二奶奶”、“姑奶奶”等,她知道王熙凤喜欢当主子当长辈!
王熙凤略感意外。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贾琏如此,她也不好再拿腔作势,便道:“你也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有什么事你说,只是我却未必能答应你。”
贾琏讪讪,说道:“也没什么事,那个,宝兄弟回府了?”
王熙凤便觑视着他,哂笑道:“怎么,你还怕见他不成?有这会子怕的,昨儿个你和大老爷、大太太他们合伙骗林丫头出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呢?”
王熙凤眯着丹凤眼,眼中全是精明与讽刺。
这绣花枕头那点小心思,她全瞧在眼中。
以前她还要给他三分薄面,毕竟是她丈夫,现在她是一点也不觑他了。
也就那点出息,连人家的人影都还没见着,就吓得这个样。
“怎么就是我和大老爷他们合伙了?大老爷性子怎么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做的事我还能拦得住不成?”
贾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
瞧见王熙凤眼中的轻视嘲弄之色,他几乎是粗着脖子辩驳道。
不过看王熙凤丝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也放弃了解释,颓然道:“你说的对,我是怕他,但是如今谁不怕他?
你们每天坐在府里不晓得外面的事,自然不知道他的厉害……”
“不就是宝兄弟封王了么。”王熙凤打断了贾琏的话,表现的十分轻松。
她就喜欢在贾琏面前表现优越。
虽然她心中比谁都在意贾宝玉封王之事。
在她看来,贾宝玉封王了,也不会在她们前作威福。之前她主动纳拜人家还不稀罕呢。
而且,她作为对方的地下情人,贾宝玉越是厉害,对她来说越有利,因为那代表着,她和对方的事东窗事发的可能性越小。
贾琏道:“岂止是封王那么简单……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昨日之前,京城里面还是齐王,也就是二皇子他们那一派说了算,但是昨儿黄昏的时候,他亲自带着大军破了城,剿灭了二皇子一党的人,连二皇子本人都在皇城根儿底下横剑自刎了。
如今京城内外,十万大军都听从他的号令,朝廷中,所有人也都唯其命是从,你说我怎么怕他?”
王熙凤目瞪口呆,喃喃反问道:“竟有这般厉害?怎么他回府的时候都完全没有提及这些事呢?”
贾琏听说,面上带着苦笑。
别的不说,贾宝玉对家里这群娘儿们还真是温柔的紧呢!这样威风霸道的事干了,竟能忍住不在家里显摆显摆。
想到这里,贾琏也不由觉得有些钦佩。
难怪人家能有那般大的造化!
见王熙凤被唬住,他继续道:“还有一个消息呢,说出来保准你也被吓到!
之前城里面不是传么,那执掌西北边军的河间王爷谋反……现在可不敢说这个了!
总之,眼下这个情况,很明显是那王爷谋大事成功了。
那王爷正是宝兄弟之前拜的义父!
听说那王爷膝下可是没有王子的,以后他的位置,自然只能传给宝兄弟的,不然,他能放心的把十万大军交给宝兄弟来指挥?
你想想其中的道理……”
贾琏循循善诱般的道。
王熙凤悚然一惊,道:“可是宝玉他自己说的,他的王位是太上皇封的呀,他手里还有圣旨呢……”
贾琏顿时以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好端端的,太上皇为什么要封他做靖王?说宝兄弟是皇家遗落在咱们家的血脉?
你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你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这一切还不是那王爷策划的,为的不过是将来他百年之后,好名正言顺的传位给宝兄弟罢了!
我几家府邸的兄弟们都猜测,太上皇如今是不是还健在都是个疑问,毕竟好多日子之前,京中不是就传言说皇帝已经驾崩了吗?皇帝都那样了,太上皇岂有幸免之理?”
贾琏斩钉截铁般的说道。
王熙凤沉默了。
两相对比,似乎当真是贾琏这般说法,更容易令人信服呢。
难怪宝玉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太上皇为何要封他为王!皇家血脉?可是宝兄弟从小她也是看着长大的啊(王熙凤闺阁之时也会来贾府玩耍做客)?老太太还说他和老国公爷面相相像呢。
虽然她对代善老祖宗的样子记不得了,但是家里人都说老太太没说谎。
如此看来,宝玉拿的那道圣旨竟是他们自己伪造的了?
想到此处,王熙凤声音有些发颤道:“你的意思是说,宝兄弟合着那什么王爷一同谋反,如今已经占据了京城,宝兄弟还掌控着内外十万大军?”
贾琏连忙去捂王熙凤的嘴,连声道:“诶哟,姑奶奶,可不敢这么说了,被人听到,肯定是要杀头的!
刚才我回府的时候,都被外面那些当兵的好一番盘问呢!”
王熙凤一把拍开他的手,面色阴沉不定的站着。
他们说话的时候都下意识的朝着院子角落里的桂花树下走,远处的丫鬟们虽然看他们一惊一乍的样子像是在说什么大事,倒也听不清楚。
贾琏继续道:“不然你以为我昨儿为什么一晚上不敢回府?
宝兄弟如今可是一言能定人生死的人物的,大老爷就是因为专门与他作对,才有这次灾祸呢……”
还没有理通内里诸多关节的王熙凤闻言又是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大老爷不是运气不好,昨晚上碰到乱军才出事的么?”
贾琏面色沉俊,长长一叹:“这谁知道呢?大老爷得罪过宝兄弟是真,昨儿将林妹妹哄骗到齐王府也是真,宝兄弟掌管着京城内外十万大军亦是真。
好端端的,大老爷正巧就碰到乱兵……”
王熙凤面色一变再变,饶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狠得下心的人,不是善良角色,也不禁为外面这些事的凶险感到惊心。
那可是大老爷啊,当真是宝兄弟干的?
“你平白无故说的这般话来,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有本事,等宝兄弟回府的时候,你来与他当面对质!”
贾琏连忙作揖:“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我哪敢啊?我要是敢与他对质,保管肯定见不着明儿的日头你信不信?”
贾琏的害怕的作态,一点不像是作伪。
王熙凤心中又多信了两分。
贾琏道:“好姑奶奶,宝兄弟往常对你们总是和颜悦色的,你找机会与他说说,就说林妹妹之事真的不关我的事,大老爷他们执意要那么做,我怎么拦的住?
你要是这次帮了我,我便记你一辈子的情,便是你与宝兄弟之间的事,我也可以当做完全不知道……”
“放你娘的狗屁!”
王熙凤勃然色变,狠声啐道:“我和宝兄弟有什么事,你倒是说说?你今儿要是不说清楚,别说帮你求饶,便是姑奶奶今儿也定要与你分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贾琏见状,赶忙打嘴道:“呸呸呸,是我嘴里塞了狗屎胡说八道,姑奶奶就当我刚才真是放了个屁便是了,嘿嘿嘿……”
贾琏这副作像,令王熙凤只想啐他一脸。
到底忍住了。
看了一眼远处的丫鬟们眼中似有了疑色,也不欲与贾琏多纠缠,冷哼一声,朝着灵堂那边去了。
来都来了,到底去嚎两嗓子才能说得过去。
……
贾宝玉自不知道贾琏等人从何处得来那样一番结构完整,逻辑严密的推断。
便是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如今大事尘埃落定,京城不论牛鬼蛇神全都一下子蛰伏了下来。
要是有人肯主动蹦跶出来,他们倒是省了麻烦。
皇宫午门之内,内阁大堂。
宗辙带了数个年老的大臣进来,交给他一份长长的名录,道:“这是我和内阁中丞、中书、数位学士连夜编写的名录,其中是自太上皇一行离京之后,朝中包括宗室,所有参与二皇子谋逆一案的人员名单以及大致的处置意见,请殿下过目。”
贾宝玉看了看,大抵上就是一些二皇子占据京城之后,所有附和二皇子的宗室、官员,以及趁着机会在京城为非作歹的人员的处置,其中大多数也不过是下狱、举家流放等等,并无与他的想法太过于迥异的地方。
但他却没有随意表露态度,这份名册在他手中的时候,他有相当程度的决定权,一旦表态转呈铁网山之后,就不好再做更改了。
因此扫了一遍,问道:“怎么不见杜家、韩家这两家?”
没道理一些小虾米宗辙等人都留意到了,反而漏过这两条大鱼。
宗辙笑道:“不单这两家,还有北静王府、东平伯爵府老臣等也没有撰写,这几家府邸情况特殊,臣等恭维殿下明断。”
贾宝玉看了面前这几个老家伙一眼。
要说杜家、北静王府、东平伯爵府这三家身份不一般倒也说得通,那韩家不过一个鸿胪寺卿,三品官而已,也算的上情况特殊?
似乎看出贾宝玉眼中的意思,宗辙道:“韩家大公子作为二皇子身边的亲信幕僚,此前多次带人查抄朝中大臣府邸,颇有以雉羽为令箭之嚣张气态,罪行深重,自当严惩。
然其父韩养正在此次二皇子一案中,却未有恶迹,故有大人以为应当将韩家与韩家大公子摘除,对韩家网开一面。
臣等各执一词,故请殿下明断。”
果然宗辙的话音一落,便有人拜道:“韩大人为官多年,风清气正,是为朝廷难得的清流,臣以为不应当……”
贾宝玉不等他说完,便道:“自古言‘养子不教,熟之过也?’”
宗辙立马道:“养子不教,父之过也!韩家大公子助纣为虐,累犯恶行,韩养正难辞其咎。
老臣以为,应该将韩家下狱,以谋逆罪论处。”
其他人见贾宝玉面色不善,立马不敢再开口求情。
贾宝玉心头明镜一般,这些人肯定知道自己对于韩家有恶感,毕竟韩之涣当日带兵围困贾家,而后引得皇后亲自出面才得以化解,这样的大事他们不可能没有耳闻。
如今是来试探他来了。
他发现,自从登临这个位置之后,下面的人总是喜欢来试探的喜恶、胸怀度量等。
“既然韩养正并非凶恶之徒,本王也非喜好肆意牵连之人。
便将韩养正削去官职,举家流放海疆吧。
至于韩之涣,极刑。具体应该处以何种极刑,各位大人熟知律法,便按照其所犯罪状依据惯例议定便可。”
贾宝玉虽然崇尚的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是韩之涣他是杀定了。
既然如此,没道理把他老子留在朝廷里碍眼。
“是……”宗辙带头领命。
“至于杜家,念在杜安樘数十年对朝廷薄有微功,便只诛其一人罢。”
“是……”
“东平伯助大军入城平叛,有功无过。至于北静王府,北静王虽然襄助二皇子谋逆,但是最后关头举兵投降,避免皇城一场血战,也算有功,各位大人便据实编写功过,据实论处。”
“是……”
将名录递还宗辙,宗辙却并没有带人离去,反而迟疑了一下,道:“另外还有一事,据杜家与齐王府中人招供,一等神威将军贾赦、五品同知贾琏在二皇子窃据京师之时,曾数度出入府邸,疑是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