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梦睡了非常漫长的一觉。
他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秋香色的帐子，上面绣着一群形态各异的宫装仕女，这不是平民家常用的纹样。
他惊觉所处之地并不熟悉，记忆瞬间回笼，一下子仿佛置身那个雪夜山谷。他欣喜地奔向官兵所在的光明之处，后背骤然一阵剧痛，然后身体被巨力钉在了地上。
昏迷前，他看到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熟悉又陌生。
崔渊。
是看错了吧，或是自己临死之前的错觉。
在被窝里蹭了一会儿，顾梦的四肢找回一点感觉，后背疼痛的感觉逐渐鲜明。他艰难坐起，身体太虚弱，这简单的动作花费了他大半体力。他捂着后背伤口对应前胸的位置，好像那利器几乎戳穿了他的身体，胸前竟也隐隐作痛。
他靠在床头大喘了几口气，扯开雪白亵衣，看到密密实实环胸包着的纱布，疼痛的位置并没有上药，许是内脏在疼。
顾梦缓过劲儿来，环顾四周。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陈设简单，自己睡的张床旁边有一个衣桁，上面挂着他之前穿的衣物，另外有一张桌、两条凳，地上烧着炭火盆，用的是银骨炭。
应该是个客房，就是不知道属于哪里。
房中除了自己，空无一人，根据日光从留着的窗缝照进来的方向和色泽，顾梦判断已经是下午了。
顾梦有过连续昏迷五天的经历，不太确定已经过了几天。
他坐了一会儿，又蓄了点力，掀开被子下床，却发现地上没有鞋子，幸好铺了地毯，不然这么冷的天，光脚踩地上太冰了。
顾梦保持着上半身不动，小幅度地迈开双腿，小心翼翼地踩着地毯，先去查看了自己的衣物，发现东西都在，就将荷包拿了出来放到枕头底下。
又走到窗边，将窗缝推开，寒气扑面而来。外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院中一口安宁缸，地面上残留着未化完的雪。
也许时间没有过太久。
寒气刺激鼻腔，顾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后背撕裂般疼痛，他趴在窗台上一时直不起身来。
有人闻声而至，从另一侧推开门快步进来，看到站在窗边的顾梦，语气又是惊喜又是责怪：“公子，你醒了？怎么起来了？！”
说着跑过来扶起顾梦送到床边：“公子快躺下吧，你这伤很重，需得好好休养才行！”
顾梦疼痛稍缓，听话地躺回床上，床褥触碰伤口，又是大吸一口凉气，翻了个身趴下了。
侧头一看，见扶他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圆头圆脑，身量娇小，看打扮应该是个侍从。
顾梦苍白的脸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多谢小哥！我刚醒来，不知道此地是何处？”
那少年也回了个笑，恭敬回道：“公子，这里是和县县衙后院客房，县太爷派我来照顾您，公子叫我小吉就好。”
和县就是离山谷一百多里处的那个县城，顾梦知道自己应该是被官兵送到这里救治，掏出枕头下的荷包，取出两个金锞子塞到少年手里，感谢道：“小吉，多谢你这两天照顾我。知县大人可在，我想去谢谢大人救命之恩。”
小吉将金锞子推了回来，不好意思道：“这个小的不能收，听说是主事大人救的你，之前也不是我在照顾，今天县太爷才叫我来的。主事大人好像是有事要忙，今早就出发了。”
“主事大人？”顾梦想起那天看到的那个六品官员背影，一般各部主事确实是正六品，原来是他救了自己。
小吉有些八卦，眨眨眼道：“是啊，长得好俊呢！听说来公干的，正好路过咱这里！”
顾梦心里一动，莫非自己昏迷前看到的不是错觉？也是，都说临死前出现的幻觉里是心里想念的人，崔渊不过是个多年未见的熟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幻觉里，大概率是真的看到了。
但是上次彭季怀的信里，崔渊还是翰林院侍读，也是正六品，老皇帝很是器重他，若是去了六部，没道理不升一级。
“主事大人是哪部主事，姓什么？”顾梦追问。
小吉摸摸脑袋回道：“这……小的不清楚了。”
一个小侍从能知道的事有限，顾梦也有预料，虽然现在不能确定是不是崔渊，但县令应该知道，问一下就清楚了。
顾梦内心还是倾向于认错人，他遇险被崔渊正好碰上救了，哪有那么巧的事？
顾梦想到为自己拼命的护卫和先来城里的顾达等人，又把金锞子塞了过去：“小吉，你收着吧，我接下来还要多赖你照料。你可知道我昏迷几天了？有没有见过与我一起的人？可有人来找我？”
“您前天晚上到的，算起来两天吧，小的没看到和您一起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找你。”小吉红着脸把金锞子收下了，回忆道，想了想又觉得不能白收人家的钱，补充道，“要不小的去帮您打听下吧？”
原来是第三天了，当时明明看到官兵们绑了两个护卫，按理说查清真相后应该会放了他们，怎么会没来找他？难道还没有放出来？
顾梦皱眉点头，那个主事大人如今不在，只能先托小吉打听，如果不行，一切还得去问问县令了。
小吉见顾梦问完话，出去端了水来，脱下他的衣服看伤口，所幸没有出很多血。他按照大夫的嘱咐，替顾梦处理干净伤口，重新上了药包扎，这才放了心。
接下来小吉又端来粥和药，喂顾梦喝下，守在床边陪聊。
小小少年藏不住心事，说着说着，顾梦看小吉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要讲，问道：“怎么了？”
“说起来主事大人可真是好人，那天……小的说了你可别害怕，”小吉满脸的八卦欲，看顾梦点头又继续说，“我听说您当时后背插着一把刀，血一路流，吓人得很！主事大人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救不了，最后派人连夜从邻县请了个神医过来，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把您从鬼门关抢回来。今早大人又直接出发了，连觉都没睡。”
顾梦心里后怕，没想到那么凶险。
他隐约想起来，昏迷时意识时断时续，朦朦胧胧，恍惚中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很快，忍一下。”
后面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段记忆仿佛凭空臆想出来的，失真又扭曲，他分不清是否真的发生了，也辨不出那说话人的音色。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位主事大人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们无亲无故的，能把他带回来就医就很好了，大夫说救不活一般也就放弃了。
这份恩情太重，他必须得好好回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