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梦想起前些年，为了提高女子的经济收入，从而提升她们的社会地位和人生自主权，他试图让熟食工坊、酥山工坊、羽绒工坊多招一些女工。
虽然他不能改变历史，作为一个商人也改变不了多少，但他在自己的有限能力内，稍微推动一些改变。
本来以为大晋朝对女子的政策相对宽松，招女工应该非常轻松。但事实是，他们贴出了招女工的告示，前来应聘的女子却寥寥无几，而且大多只有走投无路的女子。
后来，经过调查发现，家庭结构完整的女子，甚至不会产生出来工作赚钱的想法。
究其原因，除了根深蒂固的观念，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族人，都只想满足对她们的绝对控制权，即使家里穷得根本吃不起肉。
他微薄的力量无法改变这个已经固化的社会结构，自上而下理所当然的剥削，从下到上由身到心的臣服。
他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那些走投无路的女子，因为他的货行，多了一条生路。
虽然未婚女工进了货行，天天抛头露面来上工，就变得不怎么好嫁人了，与货行男工的情况完全相反，但至少活下去了。
今天，被逐渐遗忘的无力感再次侵袭，而顾梦毫无办法。
阶级固化的社会，穷人生存艰难，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而是上位者的自利引导和缺乏教育，让他们更容易遵从社会规则，更容易屈服于人性中恶的那部分。
顾梦哂笑一声，合上账本说了一句：“民风不善，教化未明。”
六子读书都是学实用的，不太明白其中含义，疑惑地重复这句话。
顾梦解释道：“若你非常穷困潦倒，又无人教你读书和做人的道理，你会如何？虽是因人而异，但大多数人为了活下去或活得更好一些，会更加蛮横自私，不辨是非，不知廉耻。上愚民而治，以为易治，其实不然，民愚则不富，民愚则不义，所以说民风不善，根源就是百姓没有接受教育。”
六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那李大郎和他父亲是因为没有读过书才这么狠毒自私？”
顾梦摇摇头：“一样米养百样人，虽然都没读过书，李大郎这种人也是少有。人本就是复杂的，大多数人的小恶是不教之过，小恶不惩则酿成大过，我猜他就是这种情况。若都读过书，生活条件好了，我相信这种人会少一些。”
六子这才明白了：“主子，你说得对，我刚才设想了自己若是流落街头饥寒交迫会去做什么，无非是乞讨，不成则偷盗，再不成可能就要去抢劫，真是不敢细想。”
顾梦笑了，摸摸他的脑袋：“六子，你可不是会去抢劫的人。别想太多，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让大多数灾民能好好活下来，只有人活着才会有未来，才会有无限可能，其余的……交给时间吧。”
顾梦相信历史终将会按规律发展下去，他熟悉的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总会到来。
六子又听不懂了，不过他看顾梦面有倦色，不忍再让他费心费力，扶着他去床上躺下，告退出去了。
顾梦确实累了，头挨着枕头很快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一身寒气轻轻走进来，看着床上熟睡的顾梦，若有所思。
顾梦睡醒已经是掌灯时分，小吉进来给他换了药，又侍候他吃饭吃药。
“顾公子，听说主事大人回来了。”小吉一边把饭菜端出来，一边说道，“真是俊，后衙几个小姑娘全偷偷去看了。”
顾梦本来在漫不经心地穿衣服，一听立马坐不住了：“你是说救我的主事大人？”
“是啊，还能是哪个？”
“我能不能求见主事大人？”
“这……那我去禀报县太爷，请他问问主事大人吧。”小吉说着麻利地摆好饭，提着食盒就要出门。
顾梦看天色已晚，出声阻拦道：“不急，今天都这么晚了，我明天早上再求见吧。”
这一晚，顾梦心里想着主事大人到底是不是崔渊的事，越想越睡不着，背后有伤，又不能翻来覆去，睁着眼睛快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感觉没睡一会儿，又被小吉叫醒换药，迷迷糊糊间听小吉说：“今早我去向县太爷禀报，正好碰到主事大人也在，他说一会儿就过来。”
顾梦一下子醒了，睁大眼睛急道：“怎么能让主事大人亲自过来呢，我如今能行走了，一会儿你带我过去吧。”
话音刚落，有人敲门。
小吉刚给顾梦换好药，缠着胸上的绷带，听到敲门声不敢耽搁，一边把绷带立马系上，一边提醒道：“顾公子，怕是主事大人来了，我去开门，您把衣服穿上。”
顾梦没想到这个主事来得这么快，忙把亵衣披到身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寒气涌进房间，顾梦不由打了个哆嗦，看到一个颀长身影出现在门口，身着玄色大氅，脸背着光，看不清长相。
顾梦来不及再穿外衣，从床上下来准备迎接，却见那人脱下身上的大氅交给身边的侍从，露出一身苍青色衣衫，迈步进来后光线由暗转明，那张脸在窗口透进来的清晨阳光下，仿佛蒙上了一层圣光。
“崔师兄？！”顾梦没想到这个主事大人真的是崔渊，虽然曾有过猜想，但他潜意识还是觉得天下不会有那么巧的事。
如今真的看到崔渊的脸，准备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傻愣愣地扶着床柱子不知所措。
崔渊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看他怔愣着，轻轻一笑，语带几分热络道：“顾师弟，你还有伤，去床上躺着吧。”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比前几年多添了几分低沉，五官更加立体，脸颊瘦削，下巴尖尖，面部线条流畅，配上这一米八的身高，妥妥一个现代那种雌雄莫辨的花美男。
不过他周身气势极强，有出身世家大族的矜贵疏离、天之骄子的傲气以及从朝堂带出来的威严和沉稳，让人见之就生出敬畏之心，不敢造次。
几年前顾梦和崔渊虽不熟悉，但也见过几面，因着彭季怀的缘故，总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亲近感，如今那陌生感更为强烈，亲近感荡然无存了。
顾梦反应过来，拱手行礼问候，却不敢真的躺下，而是垂手站在崔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