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卫雁鸣简短地答了一个字。
柳曼槐随即用银刀慢慢刮着他的肩胛骨,那金属与骨头摩擦的声音,让在场的不少人眉心一跳,偏偏卫雁鸣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因为不能让刮下的毒粉凋落在伤口处,又要确保毒素全部剔除干净,这刮骨进行得特别缓慢。
每刮几下,柳曼槐就将银刀在一块被烈酒浸泡后的布条上一擦,放置火焰上烘烤,再继续刮。
如此反复,眼看着一个时辰就要结束,此前她放在一旁的银针已经慢慢变成了黑色,众人的心全都提了起来,营帐里只听见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柳曼槐此时额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汗珠,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些许药粉在银刀上,将其涂抹在骨头上,轻吐了一口长气,“好了!”
说也奇怪,此前一直流血不止的伤口,血一下就止住了。众人悬着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
可柳曼槐手下未停,她细心地将隔开的肌肉和筋脉复原,又用针线将那伤口缝合,涂上金创药,打上绷带,夹上夹板,这才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对着卫雁鸣拱了拱手,“将军之勇,在下佩服!”
“陈珂,本将军要好好谢谢你才对!”卫雁鸣对着柳曼槐微微颔首。
“这是在下应该做的,将军不必夸赞。刮骨之后,将军的右臂一月内不能动,三月内不能用力,否则,筋脉错位,今后会手软无力。”
“三月内,本将军岂不是无法上战场?”卫雁鸣闻言色变。
“将军不必担心,有本王在,你安心养伤便是。”欧阳元朗正说着,柳曼槐从怀里摸出一粒丹药递上,“此药能解毒,将军尽快服下吧!”
那碧绿的丹药在她手心一动,欧阳元朗有一瞬的失神。曾几何时,有一个女子,也是这般送上一粒碧绿的解毒丹药给自己。
他忍不住抬眼看柳曼槐,平淡无奇的脸,像是长期营养不良有些泛黄,一双吊三角眼,和寻雁相去甚远。
心,轻轻抽搐了一下。
他的寻雁,早就不在人世了。
卫雁鸣接过丹药,柳曼槐的拇指在鼻尖上滑了一下,小少年的痞子动作又让欧阳元朗心中低叹,自己总是念着寻雁,不过是同种颜色的药罢了,这个小子哪有半分像她?
不多时,柳曼槐和王医官走出了主帅营帐,两人聊了几句,柳曼槐回到自己的营帐中。
刚刚那一下,她竟有些脱力了。
不是因为太累,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她想起了一些前事。
没有人知道,当日她被射下崖底时,右腿上所中的那一箭也涂有“见骨穿”。
那日孤诺抱着她一起落下崖底,掉下去的那一瞬,无数的火把映红了孤诺的脸,她看着他扑上来,听着箭簇射穿他身体的声音,也看着他的脸慢慢笼上一层青灰色,心里便明白,箭上有毒。
后来书彤和夜枫将她救起,她为那妇人易容后便昏迷了过去,可她闭眼的一瞬,告诉书彤,一旦离开崖底,无论如何都要将自己唤醒。
书彤向来听她的话,带着她回到清风阁的一处园子,当即用银针强行将她刺醒。
柳曼槐醒来后发现胸口的伤没有出血,只有右腿的伤血流不止,便强忍着心脉被震断的剧痛,自己给自己的右腿刮骨去毒,这才导致后面整整昏迷了五日,就连腿上的伤口都是书彤为她缝合的。
不过,唯一庆幸的是,当时欧阳英睿射她那一箭没有毒,否则,她根本没有力气,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处理,迟早是死。
此刻,独坐在营帐内,柳曼槐蹙眉沉思,那日射杀自己的箭簇上抹有“见骨穿”,说明在场的人里面一定有人和云山有来往,暗中得了此毒。
而今日卫雁鸣又中此毒,这说明落国人和云山有来往。
难道,尊上真的在暗中支持落国对付离国?为了复国,他甘愿联合落国?
一想到孤平与洛星州的联系,柳曼槐相信这种可能完全存在。只是,她无法理解尊上。
离国说到底就是以前的陈国啊,借助落国也好,借助云国也好,一定是有条件的。
或许与洛星州的条件比较简单,那便是助他除掉木音,早日让云皇让位。
但落国向来对离国虎视眈眈,若是合作,想必是要以疆土为条件的。
难道,在尊上心里,复国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不惜割地求助?就算最后灭了欧阳皇族,夺回了江山又如何?山河破碎,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这样的帝位有意义么?
柳曼槐越思量,心中越压抑,不但觉得难以理解尊上的所作所为,更对自己这么多年来做云山的棋子感到痛苦和悲哀,进而又想起孤诺和孤希的死,深深的自责。
一时间,她迷惘不堪,若尊上真的是自己的外祖,若他为了复国不惜牺牲自己这个外孙女,自己可否还要回到云山,回到他身边,去做他的棋子?
柳曼槐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抓了一个篮子,径直向军营大门处走去。
“陈医官,你要出营?”一会子功夫,柳曼槐替卫将军刮骨疗伤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军营,如今人人看她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崇拜,守营门的士兵见她要出去,更是没有阻拦。
“如今天色尚早,我去山上看看有没有什么野生的药材。”柳曼槐晃晃手里的竹篮,就这么出了营门。
身后,欧阳元朗从一个营帐后露出了身影,若有所思地看着柳曼槐离去的方向,疾步跟了上去。
“殿下……”他的侍卫愣了一下。
“不必多言,跟在本王身后。”欧阳元朗压低声音。
“是!”
柳曼槐来到山上,将竹篮抛到一棵树下,抽出腰间长剑舞动起来。她浑身带着萧杀之气,剑气扫过的地方,卷起漫天落叶。
柳曼槐紧紧抿着唇角,在那山顶上飞越、腾空、劈杀、横扫。远远看去,她的身影很快,动作更为迅速,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剑招,只能感觉到一股浓重的压抑。
直到每一片落叶在她的剑下化为齑粉,她突然又变了招,手中长剑不停刺向地上的植物,不断从土中将一棵棵药材连根挑起,抛向空中。
随后,她的身子轻盈地转动,长剑在空中飞舞,将药材根部的泥土剔除得干干净净,药材一棵棵被她挑进竹篮,而她浑身上下,竟然没沾一点泥土。
远远看着的欧阳元朗等人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尤其是那两个侍卫,压根没想到柳曼槐的武功竟如此之高。
做完这一切,柳曼槐停了下来,挽了一个剑花,手握长剑负在身后,望着远方缓缓落下的夕阳,长长出了一口气。
欧阳元朗都能感觉到她的心情似乎比刚才好了不少。想想有些纳闷,她刚刚救了卫雁鸣一命,按理说应该心情舒畅,为何反倒闷闷不乐,还要独自来此宣泄情绪?
“出来吧,还想看多久?”柳曼槐没有回头,声音淡淡飘了过来。
“没想到陈珂不但医术过人,武功也这么好,做个小小的医官,实在是委屈了你。不如,跟在本王身边做本王的先锋军,日后立下战功,本王定有重赏。待这战争结束,本王带你回京,奏请父王论功行赏,如何?”
欧阳元朗用眼神制止了两个侍卫,自己走上前去。
柳曼槐一滞,并未想到躲在后面窥视自己的竟是欧阳元朗。她慢慢转过身来,拇指在鼻尖上一滑,“原来是厉王殿下,在下来此采药,殿下何故跟踪?”
“本王一时兴起,随性来这山上走走,远远地看到有人在舞剑,故而停下来观赏了一番。本王可不是故意跟踪你!”欧阳元朗上前几步,直视着柳曼槐,“怎么,有心事?”
“不管是谁,面对杀戮,都很难做到平心静气吧。在下每日面对的都是从前线受伤归来的将士,看着他们因战争失去四肢,那种感受,殿下你是无法体会的。”
柳曼槐的话里蕴着一股淡淡的忧伤,“若殿下也每日看着身边的人在生死线上挣扎,却无能为力,你便懂了。救死扶伤是医者奉行的道义,可我们不是总那么幸运,不是每一次都能救得了别人。”
“陈珂,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尽力便是!”欧阳元朗声音有些低沉,“本王知道,你是在想,并非每一个人都像卫将军那样能及时得到最好的治疗,尤其是大量普通的士兵,在战场上负了重伤后,很难重新恢复如初……”
“殿下,希望你早日终结这场战争,还百姓一片乐土!”柳曼槐看着欧阳元朗,再一次觉得他长大了。
“陈珂,本王也会尽力。作为离国的皇子,守护离国的江山本就是本王的责任!”欧阳元朗拍拍柳曼槐的肩膀,“不赶走落国人,本王誓不班师回朝!”
“殿下,诸事小心!”柳曼槐话锋一转,“在下曾见有人打着卫将军名义强行向百姓征收征兵税,民愤极大,还请殿下明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