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似刚把第三盘糕点吃进肚子,舒畅地打了个饱嗝,庆寿宫押班刘端友伺走进左偏殿,向诸位宗室作了个揖,然后大声叫道。
众人全部站起来,按照辈分和长幼,一一站立好。
只见一屋子的紫衫朱袍,硬翅幞头。
不一会,向太后头戴凤冠,身穿大袖礼服,双手合拱在身前,款款走进来。
“臣见过皇太后,祝娘娘千秋万寿!”
众人齐声恭贺道。
向太后一脸喜色,伸出右手,微微一抬。
“免礼都坐吧。”
她在尚宫搀扶下,坐到上首,扫了一眼满殿的人物。
有老有少,眉眼间都能看到相似之处。都是宗室子弟,论起来都是叔伯兄弟。
宗室子孙兴盛,可惜中间没有一个是自己所生啊。
有团阴霾在向太后的心里一闪而过。
她笑容满面地说道:“今天为了老身,惊动了这么多哥儿。刚才在右殿,老身已经受了公主郡主们和诸位夫人的贺寿。看到你们安康如意,人丁兴旺,老身也深感欣慰啊。”
说了几句客套话,该是晚辈们奉上寿礼的时候了。
身为官家最年长的弟弟,赵佖在内侍的搀扶下,来到偏殿中间,恭声道:“臣闻娘娘礼敬佛门,特意寻得一块羊脂白玉,请山东名匠施一手,雕得一尊观音大士,孝敬给娘娘。”
两位内侍端着一尊玉像上前来。
此像有一岁孩童那么高。白衣观音,面带慈悲,左手持青柳净瓶,右手捏了个拈花说法诀。
衣带飘飘,栩栩如生。
众人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光是这么大一块纯净无暇的羊脂白玉,就已经价值不菲。还请了天下闻名的能工巧匠,雕得如此生动的观音像,简直就是无价之宝。
向太后脸带微笑,含颌点点头。
“九哥一片孝心,老身心领了。”
赵佖作了一揖,缓缓退下。他的脸上有高兴,也藏着些许失落。
赵佶昂着头,甩着两只大袖,如同乘御清风,上前作揖。
“臣原本想为娘娘做一幅佛画以做寿礼。只恨修为太低,慧根太浅,不敢落笔。于是就寻了吴道子的《四菩萨像》,以做寿礼。”
他的声音很好听,话语间带着某种韵味。
仿佛清晨的抚琴,夜间的鸣钟。
赵佶话刚落音,内侍缓缓打开画卷,现出了文殊、观音、普贤、地藏四位法力高深的菩萨。
众人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叹,如同鸟群被惊飞的声音。
笔迹磊落,细画稠密,果真是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
真是一件无价之宝。
向太后脸色一喜,挥手道:“呈上来。”
她凑到画卷前,仔细看了一会,双手合掌,虔诚地默念了四位菩萨法号,然后吩咐道:“请到后殿去。”
满脸欢喜地对赵佶道:“十一哥,你有心了。”
“娘娘缪赞了。能为娘娘尽份孝心,是臣求之不得的事。”
说罢,赵佶得意洋洋地环顾一圈,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踱回到坐席上。
众人把目光都转到赵俣和赵似身上。
赵俣微微弯着腰走上前,朗声道:“臣在陕州空相寺,诚心求得一副念珠。”
一位内侍托着一张锦盘走上前来,上面摆着一圈念珠,颗颗拇指大小,呈不规则圆形,黝黑发光。
“据闻这是禅宗达摩祖师随身之物。他在东渡中土之前,于佛祖坐悟的菩提树上,采得九枚金刚菩提子,串成念珠。上面不仅有佛祖慧光,更带着达摩祖师的灵性。”
满殿都是惊呼声,向娘娘也忍不住动容,连忙叫近身尚宫接了过去。
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一番,口里连声念佛号。
看到自诩夺得头彩,趾高气扬的赵俣,赵似心里忍不住冷笑一声。
还达摩祖师用过的念珠?俺这里有一打佛祖用过的竹筹,你要不要?
就算是空相寺珍藏的宝物,你也不是求来的,一定是巧取豪夺来的。
你下个馆子都不给钱,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能给钱?
赵似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中气十足地说道:“臣呈给娘娘的寿礼,是无意间得来的,算是一段机缘。”
一位内侍上前来,双手托着的锦盘里放着一本薄薄的书册。
浅黄色的薄薄纸张,一看就是很普通的夹竹纸。上面写着一行黑不溜秋的字,字体既不端雅,又不圆润。
这书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透着一个词:普普通通。
“十三哥,你这是在那里捡来的机缘啊?”赵偲笑嘻嘻地问道。
“相蓝。”赵似淡淡地答了一句。
赵偲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像是一根火把丢进干草堆,其余人的笑声,哗哗地就全响起来了。
整个庆寿左殿,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相蓝,也就是相国寺门前,是开封城最大也最有名的集市。那里什么玩意都有。
下到小儿玩具,上到王羲之的《兰亭序》,应有尽有。不过前者是城外百姓手制的,后者是城里某书轩仿制的。
向娘娘脸色凝重,挥手叫内侍呈上前去。她翻阅了几页,脸色越发地凝重。双手颤抖地微微捧起这本薄薄的书册,仿佛有千斤重。
向娘娘的异样,众人的笑声发虚发飘,不约而同地悄然消失。
“十三哥,你这是从相蓝寻到的?”
“回娘娘的话,臣那日无聊,去相蓝质库里淘货。正好遇到一位文士,拿着这本书册来质押。臣听了一耳朵,说是河东名僧了因大师,用指血为墨,亲笔书写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一直说到这里,赵似还是很随意的语气,仿佛真的是无意间碰到的小事情。
“六十五贯钱,也不算贵。但《金刚经》的名气臣也听说过,了因大师的名气,臣也听说过,于是就掏钱赎下。请回家后,翻阅了几遍。只是臣在佛理上实在没有什么慧根,读不出什么顿悟来。”
“正巧临近娘娘的寿辰,臣正四处张罗寿礼。臣的娘子建言,如此佛宝,当由有缘人请奉。臣既不是有缘人,何不奉于娘娘。所以臣就借花献佛了。”
赵似的声音就像是编钟敲鸣,在殿里回响。
向娘娘静静地听着,众人也在静静地听着。
“十三哥,你翻阅过这本《金刚经》,可有感悟深刻的句子。”
向娘娘抚摸着那本《金刚经》,缓缓问道。
“回娘娘的话,这本《金刚经》五千字,臣翻来覆去读了五遍,只记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以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两句。”
赵似的话刚落音,赵偲在旁边噗嗤地笑出声来。周围也有轻微的笑声一起响起,刚才欢快的笑声似乎又要重现。
可是向娘娘的一席话让这些笑声戛然而止。
“记得这两句,《金刚经》就没算白读。如此看来,十三哥是大智如愚,颇有悟性的。功德使一职,做的。”
向娘娘的话,让庆寿左殿寂静得仿佛空无一人。右殿女眷的声音,清脆悠雅,隐隐约约传过来,恍如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寿宴过后,向娘娘回到庆寿宫后宫,正堂桌案上摆着四件物件。
羊脂玉观音大士像,吴道子的《四菩萨像》,达摩的念珠,了因大师的《金刚经》,是众人送来的寿礼中最珍贵的四件。
向娘娘指了指羊脂玉观音大士像,对身边的尚宫道,“此物过于奢华,不符修佛清净。明天将它送到宫中宝库里去。”
“是!”
“这串念珠,明天派人送回空相寺,再添上五百贯香油钱。”向娘娘又交代道。
桌子上只剩下两件寿礼,《四菩萨像》和《金刚经》。向娘娘站立在跟前,目光在它们上面转来转去,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