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似问完后,不再做声,静等长孙墨离的回答。
自己已经出价了,看长孙墨离如何还价了。
“在下曾闻,十三郎与东坡、文定两先生关系不错?”长孙墨离轻轻地还了一局。
要俺露底,简王殿下你也要透点东西出来啊。
“哈哈,确实如此。小王素来仰慕东坡先生性情,文定先生(苏辙)文采,曾经想拜于门下。可惜无机缘。小王读懂先生的诗词时,他已在岭南海角颠沛流离,只能书信往来,神交于字纸之上。”
长孙墨离听完,停了一会,抬头问道:“十三郎可知韩通韩公否?”
“不知,请问是哪位英雄豪杰?”
“韩公是在下先祖。太祖皇帝黄袍加身时,韩公不知天命,意欲聚兵负隅顽抗。不想被狗贼王彦升察觉,追杀至府邸,灭了满门。后太祖皇帝追赠先祖为中书令。”
“韩公有一子,名韩微,人称‘橐驼儿’。素有智谋,知事不妙,备下假死之计,侥幸逃得一命。为避杀身之祸,改姓长孙,延绵至今。”
赵似一听,居然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离奇的身世故事?
不过听话里的意思,他先祖韩通聚兵反对太祖皇帝黄袍加身,坚定拥护前周少帝,算是大宋的逆臣。
那个追赠的中书令,估计是太祖看韩通一家子死光光了赐下的,用来收买人心。
时间过去一百多年了,韩通后人的身份显得有些复杂和尴尬。
先祖被太祖追赠过,不算逆臣。但是又担心你要来报仇雪恨,谁也不敢真心重用。
但是长孙墨离愿意冒一定风险,把复杂离奇的身世告诉自己,也算是一种投名状。
“玄明兄入世,莫非是要为先祖报仇?”赵似问道。
“残害先祖的王贼,早就绝户了。”长孙墨离淡淡地答道,“在下入世,是因为察觉到大宋再不革除弊端,扭转乾坤,怕是会大祸临头。心有不甘,想找个机会,略尽绵力。”
赵似眼睛一亮,此人察细疾,知大势,确实不简单。
“大宋沉疴积重,确实是不变法不行。但变法不是王荆公这样变的。”赵似简单明了地指出自己的观点
“那当怎么变?”长孙墨离眼睛一亮,连忙追问道。
赵似想了想,说道:“王荆公变法的立足点,富民强兵是没错。但他做的是存量变革,不是增量变革。”
“在存量中改规则,终究会被规则约束。只有在增量过程中建立新规则,才能约束别人。”
长孙墨离和曾葆华都是一脸的听上去很有道理,可是俺为什么听不懂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长孙墨离郑重地问道:“简王殿下,请问存量和增量,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俺打个比如。俺们大宋是一户人家,有二十口人,其中贵人四位,普通人十六位。一年出产一百石粮食。”
听到这里,长孙墨离和曾葆华把头点得跟小鸡吃米一般。
“现在四位贵人分得八十石粮食,自然是衣食无忧,逍遥快活。余下的十六位普通人分二十石粮食,肯定是节衣缩食,十分艰难。万一遇到天灾人祸,生老病痛,那就更加艰辛了。”
“贵人日子越过越舒坦,普通人越过越艰难。到后来,普通人觉得日子过不下去,准备拆屋掀桌子。这时,有人出来说,俺们要改改规矩,四位贵人分六十石,十六位普通人分四十石粮食。这就是存量变革。”
赵似当然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王安石的变法可没有这么简单。
他是把一百石粮食,改为贵人分五十石,百姓分三十石,朝廷拿二十石。
不过赵似这一席话,让长孙墨离听得眼睛发光,就跟黑夜里挂在东华门上的大宫灯。
“按照大王所言,王荆公这般存量变革,火中取栗。贵人们少了粮食,心中不快。普通人还是吃不饱,心中依然不满。到头来两头没得讨好。妙哉!大王一句道破了熙宁变法,争论不休、来回拉锯的真相。”
长孙墨离拍手叫绝。
赵似也在心里为长孙墨离点了个赞。他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一个火中取栗,就点得十分明白了。
曾葆华在一旁不停地用折扇击打着自己的手心,催促道:“十三郎,快说说,增量变革是什么个章程?”
“增量变革就是把这户人家的出产,从一年一百石变成一年两百石,三百石。很多难题就迎刃而解。在对新增加的粮食出产进行分配时,就能顺带着把新规则立下来。”
听到这里,曾葆华的眉头反而皱在了一起,开口说道。
“王荆公认为通过理财可以增加财富。而司马温公却认为天下财富有定数,理财无异于横征暴敛,其危害甚于加税。从而今情况来看,司马温公所言似乎更有道理。”
当然是司马光所说的显得更有道理。在现在这个技术条件上,农业生产力是非常难以提高的。
耗费心血,风调雨顺,也只能多收个三五斗。把它当成理财产品,去增加财富,那真的是死路一条。
所以熙宁变法,越变越让百姓贫苦。
富国而不富民,名为均富实为敛财。
贵人们“誓死扞卫”自己的权益,原本只该分五十石,被他们拿回到六十石。
朝廷拿了二十石,尝到甜头,还想更多,直接拿三十石。
那么最后吃亏的就是百姓,没变法前还能分二十石,现在只能分十石,能不窘困吗?
“那是因为王荆公和司马温公把目光只盯着脚底下的这片土地,只把目光盯着农耕上。”
“十三郎,这是何解?”
长孙墨离和曾葆华不约而同地问道。
看着两人迫切的神情,赵似心里嘿嘿一笑。俺费尽心思,总算钓到两条大鱼了。
过了两个多时辰,赵似打道回府。
坐在马上,他忍不住得意地哼起了小曲,“俺真得还想再活五百年!”
在赵似看来,长孙墨离和曾葆华的政治理念,属于认为大宋确实需要变法,但是不能瞎变的那一挂。
跟东坡、文定苏氏两兄弟的理念相近,但是又要激进。
不过本质都是一样的。
他们能够体察到贫苦百姓的疾苦,能够站在这些人的立场上,希望能够真正地去疴除弊,让百姓们松口气,过上好日子。
跟自己的理念并不完全一致,但是能找到足够多的共同点。
这就足够!
除此之外,赵似还有意外收获。
自己的大舅哥,居然也是位奇才。
有很多亲朋故友,或中进士或因祖荫做了官,上任折腾了一段时间,政务搞得一团糟,眼看上司要来检查,麻爪了。
于是就把曾葆华请去,好吃好喝地款待。官印也奉上,全力配合。
大舅哥三下五除二,狱讼农桑、钱谷赋役、水利河道、赈恤教化,诸多民政,在他手里,就跟那把折扇一样,被玩得滴溜转。
积压下来的政务,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全部给你清理得明明白白。就算是磨堪计察来了,也够得上一个“三最”1标准。
然后曾葆华笑纳了请托者一年的俸禄,施施然地回开封城,继续做他的风流才子、富贵公子。
难怪时常听说他又出京游山玩水去了,原来是挣钱去了。
人才,确实是人才。
还有长孙墨离,他祖先韩公因为反对太祖皇帝而家破人亡,他却要辅助太祖皇帝的后裔,算不算是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1.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考课院报上《考校知县、县令课涉》以“四善三最”为考课标准,其中“四善”为唐朝旧制。“三最”为:“狱讼无冤、催科不扰为治事之最,农桑垦殖、水利兴修为劝课之最,屏除奸盗、人获安处、赈恤困穷、不致流移为抚养之最。”
元佑四年(1089)八月制定了新的“三最”标准:“以狱讼无冤,催科不扰,税赋无陷失,宣敕条贯、案帐薄书齐整,差役均平,为治事之最;农桑垦殖,野无旷土,水利兴修,民赖其用,为劝科之最;屏除奸盗,人获安处,赈恤贫困,不致流移,虽有流移而能招诱复业,为抚养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