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室里一片寂静,苏轼心里有些忐忑。
有人说秦王殿下性情刚毅暴烈,他深信不疑。没有这样的性子,是斩不下近十万颗夏军首级的。
可是预料中的暴跳如雷没有来到,苏轼看到赵似脸上的神情只是微微闪动了一下,依然平静如山岳湖泊。
苏轼心中不由一凛,想起书信中的十三哥,还有某些人口里的简王。不同的人影开始重叠,却跟眼前这位,重合不到一起。
“小王不知先生所言的意思,还请明言。”赵似依然很恭敬客气地说道。
苏轼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大王,历来立储有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大王聪慧,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小王知道。贤德这个标准,各说各有理,到最后还是免不了做过一场。不如按照看得见的标准来,是不是嫡出?不是嫡出,谁年长?一目了然,不用争得你死我活。”
“大王是明事理的人,说得极对。储位争起来,不仅是你死我活这么简单,更是生灵涂炭,动摇国本。大王,想必也是极清楚的。”
“这点小王知道,请先生继续。”
苏轼想不到赵似回答得如此爽快,心中突然有些犹豫。可是想到生灵涂炭,动摇国本这些危害,又鼓起了勇气,继续往下说。
“官家身体羸弱,而今皇子又不幸夭折...现在官家情况如何,想必大王比我等更清楚。他千秋之后,继承大宝的无非是几位皇弟。只是庆寿宫向娘娘无子,先帝诸子皆非嫡子。届时立储,应该是立长不立贤...”
苏轼看了看还是一脸平和的赵似,看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犹豫迟疑,反倒居心叵测,于是干脆挑明了主题。
“大王前面还有九哥申王和十一哥遂宁王。申王眼疾,难承大宝,那么就只能剩下遂宁王殿下了。”
赵似端起茶壶,给苏轼和自己各满上一杯茶水。
水流哗哗轻响,在偏室里回响着,让苏轼莫名感到一阵心慌。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开口了。
“大王,何不遵循礼法,谦让遂宁王?这样既能免去一番动荡和兵戈,又能在青史留下美名。”
听到这里,赵似全明白了。
他端起茶杯,细细地品味了两口温热的清茗。
“本王素闻先生洒脱,不拘礼数,怎么也口口声声说起礼法来?”
“大王,此礼法能安定社稷,让百姓免除战火之苦,苏某愿意遵循,也苦劝大王能遵循。”
赵似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
“先生是担心本王执意争储,会引起战火,使得百姓饱受蹂躏,甚至会让北辽西夏有了可趁之机?”
“正是!站在苏某立场上,还有私人情感上,我当然希望大王能继承大统。但是站在天下苍生的立场上,我万般不愿,也必须要站出来劝导大王。”
说到这里,苏轼长身站起,深施一礼,诚恳地说道:“请以社稷苍生为念!”
赵似全明白了,也知道了苏轼为何才华横溢,却半生多舛。
他满腹锦绣,偏偏在政治上极为幼稚;为人洒脱豁达,却容易轻信他人。所以才屡次被人陷害,仕途坎坷。
“先生,你觉得他们凭什么跟本王争?”赵似上前去扶住苏轼。
听了赵似似乎有些不在意的话,苏轼急了。
“名分大义在他们那边。还有清流,士林名士,以及河北韩家、文家,河东王家等诸多地方世家,都站在那边。苏某也知道,大王有兵权在手,可就是因为如此,一旦有了争端,就是滔天大祸啊!大王!”
看着苏轼痛心疾首的样子,赵似有些恍惚。
倒不是苏轼在心目中的高大形象赫然倒塌。
在赵世看来,如果按照游戏角色的定位,苏轼在智力或者文学方面,一定是过九十分的顶尖人物。但是政治方面,能不能过六十分及格,实在很难说。
赵似实在没有想到的是,那边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无所不用其极,居然连他们非常讨厌的苏轼都利用上了。
病急乱投医啊。
看着苏轼焦急的样子,赵似觉得他有些可爱。
或许只有这样心地纯真的人,才写得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这样不在凡间俗世的句子来。
“先生,你知道吗?”
“什么?”
“副相吕惠卿暗中联合枢密院副使安焘和温益,要上书官家,为亲母上太后尊号。御史中丞范仲公,吏部尚书许将,户部尚书蔡京,刑部侍郎刘逵,中书舍人张商英,权知开封府事张叔夜等数十位重臣,都在奏章上签名。章相没有反对,故而副相黄覆,最后一位签名。”
赵似这和风细雨一般的话,在苏轼的耳朵里却像是炸雷一般。
他声音哆嗦着问道:“上太后尊号,合礼法吗?”
“安有子为帝而母未为太后者?”赵似反问一句。
是啊,官家为天子,亲母为什么不能上太后尊号?只要朱氏被尊为太后,那在法理上赵似就成了嫡子。
立嫡不立长,申王和遂宁王,连屁都吃不到了。
苏轼更想不到的是,不声不响中,朝中居然大半文臣同意给朱氏上太后尊号,就连曾经跟赵似在垂拱殿打过擂台的执相章惇,也不反对。
站在他的立场上,不反对等于默许,就是赞同。
剩下李清臣、赵挺之等少数文臣,再反对也于事无济。至于赵挺之、白时中之流,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朝堂上的潮流,跟自己知道的完全不同?
苏轼这颗能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妙词赋的脑袋,实在想不明白政局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有气无力地问道:“大王,为何他们...”
“先生,你是不是在问,为何朝堂大部分重臣会站在本王这边?”
苏轼点了点头。
“因为他们担心,就算本王不想争,身后的三十万京畿禁军,二十万西军,也会推着本王去争。到时候,真就要生灵涂炭,战火连绵。最后的结局,很有可能是武将尽收拥戴从龙之功。文臣士子们,反倒成了陪衬。”
说到这里,赵似淡笑地问道:“先生,你说河北韩家、文家,河东王家等诸多地方世家站在那边,本王是怎么都不相信的。那些家伙,各个老奸巨猾,什么会轻易押宝赌上家业呢?先生,你被他们诳了。”
苏轼深思一会,露出生无可恋的苦笑。他是政治幼稚,可不傻啊。稍一点拨,他很快就从迷魂汤里清醒过来。
唉,格老子的,老汉我都被诳习惯了。
猛然间,他想到什么,反问一句:“如果,大王,苏某只是问,假如真到了不可开交的那一天,你真的会去举旗吗?”
赵似笑了笑,只是含蓄地答道:“先生,本王整饬京畿禁军,宣慰陕西的心血,不能白费啊。”
苏轼愣了一下,突然仰首大笑,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我明白了,那些家伙就是知道大王你有敢掀桌子的魄力和能力,才如此忌惮啊。大王,你真是拿捏住了那些色厉胆薄、好谋寡断的家伙。”
赵似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
大苏先生虽然政治分数不及格,但智力确实卓绝,一点拨就全明白了。
坐在摘星轩里的人,听着从偏室里传出的笑声,面面相觑,有惊有喜,也有暗忧。
“先生,还是安心去崇文馆吧。三四好友相聚,邀明月枕清风,问青山酌碧水,逍遥自在,再作神仙佳作。那些勾心斗角的烦心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吧。”
听着赵似无比真诚的话,苏轼的双目微红,“大王不记恨糊涂的苏老汉?”
“先生这样的人,真是让人恨不起来啊。”赵似笑着答道。
苏轼仰首大笑,笑声中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