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似觉得,元符三年的正月,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冷的正月。
天空里的乌云,就像一团团的铅块,沉甸甸的压着人心里发慌。刺骨的寒气充斥着天与地,几乎把世间万物都冻凝固了。
这阴冷的天甚至让人期盼着下雪。因为漫天飞舞着的雪花,反倒让人觉得多了份生气。银装素裹的白,更是比这铅灰色要强百倍。
可是现在,整个开封城都被这种灰暗阴冷笼罩。站在福宁宫外的赵似也被它团团包裹着。
从这里看过去,大内城仿佛是一座被迷雾笼罩的远古森林。
沉寂,神秘,飘忽着上百年皇家无上权势凝聚成的某种气势,最后凝聚成似有似无的形状,与天空上的那些铅块一样,压抑着人的心思。
赵似默默地看着,长吐了几口气。热气一出口,就迅速凝结成白色的水气,仿佛一道云柱,从他的嘴里吐出。
皇城仿佛还没有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外面开封城军民欢庆新年佳节的喜悦,完全被隔绝在外面。
外面是人间的开封,里面是天上的皇城。
此时的皇城,阴森、沉寂、虚弱,仿佛病入膏肓。
这是一个人的城,所以会因为那一个人的情况改变着状态。
远处看到人影晃动,赵似看过去,原来是武球带着九哥赵佖、十一哥赵佶、十四哥赵偲,来看望皇兄。
“见过监国大王。”赵佖眼盲心不盲,听到身边搀扶的内侍轻声提醒,连忙上前作揖道。
赵似虽然是他的弟弟,但已经明诏天下,被立为储君皇太弟,并行监国职。
君臣名分已定,没有什么优势的他,早已经放弃,认清现实。
“九哥好!”赵似淡淡地答道。
赵佶稍微挣扎了一下,还是上前作揖道:“见过监国大王。”
“十一哥好。”
赵偲左顾右盼,就是不愿俯身认输。
赵似也懒得理他,往里面一引,“九哥、十一哥...十四哥,请跟我来。”。
元符三年正旦,官家在紫宸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他脸色惨白,冷汗直冒,咬着牙坚持了整个流程。
完毕后官家的身体虚弱得不能移动,只能指着赵似,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拼尽力气说了一句:“十三哥,继大统。”
然后众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最近的福宁宫,没多久他就陷入到昏迷之中。
赵似日夜留在福宁宫,侍奉左右,尝药喂汤,衣不解带。政务就在福宁宫偏殿处置。
今天是正月初九。早上的时候,官家醒过来一次,双目透着光,但是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紧紧地抓住赵似的手,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太医们悄悄说,官家可能是回光返照。赵似便叫人,请来三位兄弟,趁着皇兄还清醒时,再见一面。
走进福宁宫,迎面而来的是浓浓的药味。这股药味盘踞在殿中的每一个角落,向进来的每一个人暗示着一种让人心悸的不详。
殿里很安静,空荡得像是荒废了多年。赵似走路就像一只夜行的猫儿。受他影响,赵佖、赵佶、赵偲也都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地跟着往前走。
走到殿中,看到宽阔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榻,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离着床榻一丈远,赵佶停住了。双脚踮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伸长着脖子,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提着头往上拉。
似乎在赵佶眼里,官家,他的兄长,不是躺在床榻上,而是躺在棺椁里。
他想看清楚前面的情况,可是又怕官家突然从棺椁里跳出来。
赵佖听到脚步声不对,忍不住一愣,停住了脚步。赵偲顺势也停下脚步。
赵似绕过神情怪异的赵佶,不知所措的赵佖,以及无所谓的赵偲,紧走了几步,走到床榻跟前。
床榻上的官家,眼窝深陷,双目紧闭,脸色呈一种铁灰色,嘴唇青中发白。
赵似蹲下身去,双手紧紧地握住兄长的左手,轻声叫了一句:“六哥,他们都来了。”
似乎听到了这声叫唤,官家缓缓地睁开眼睛,无神地虚看了一会,这才微微扭头,看到了赵似。
官家的眼睛透出光,一种喜悦的光。这种光让他那种充满死寂的脸上多了分生气。
嘴唇哆嗦着,有千言万语,却吐不出一个声音来。
他的手冰冷干燥,就跟这天气一样。早已没有往日温润的感受,干瘦的就像一只冻干的鸡爪。
赵似紧紧地握着他,想把身上的温暖传递过去。可是官家的手和他的身子一样,就像是万年玄冰,握了许久,一丝儿热气也没有引出来。
看着这张瘦得近似骷髅一般的脸,赵似忍不住想起皇兄的笑容声音,犹如就在昨日。泪水就像开了闸似的汹涌而出。
官家看到赵似泪流满面的样子,嘴角露出怜惜的笑容,似欣慰,又似无奈,好像还带了几分鼓励。
种种情绪,难以言明。
赵佶站在远边,想靠近来听一听官家是不是跟十三弟说什么悄悄话,却觉得无趣。
想就此甩手离去,离开这个让人压抑的地方,又觉得无情。
他站在那里,踌躇迟疑,站立不安。
赵佖眉头一皱,推了推引导他的内侍,让他把自己引到官家榻前。
“六哥,老九来看你了。”赵佖蹲了下来,摸索着握住官家的右手,轻轻地呼唤着。
官家转过头来,含笑点了点头。赵似也含着泪抬起头,冲他点了点头。
赵佶这时终于走上前来,蹲了下来,与赵佖一起握住官家的右手,也轻轻叫了一声。
“六哥,十一来看你了。”
官家露出欣慰之色,点了点头。
桀骜不逊的赵偲只是向前走几步,站在赵佶身后,没有蹲下,只是冷冷地看着床榻上的官家,仿佛局外人一般。
官家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费力地抖动着。
赵似连忙把耳朵凑到跟前,用心听了起来。
“皇兄,请放心,都是亲兄弟,臣弟一定会善待他们的...”赵似流着泪,哽咽道。
赵佖也是悲从中来,先是哭了一声,随即又收声,强压着悲伤,只是流泪哽咽。
赵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唯独赵偲,站在那里很尴尬。
过了一会,官家又陷入到昏睡之中。
几人看着他,心里清楚,皇兄再醒来就不知什么时候。又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告辞时,赵佖拉着赵似的手,好生劝慰:“十三哥,你也要好生保重身体。”
赵佶站在旁边,踌躇了一会,干巴巴地说道:“十三哥,不要太劳累了。”
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赵似默不作声。
寒风刺骨,期盼的大雪堆积在阴沉的乌云里,拼命挣扎地想钻出来,却一时于事无济。
不知过了多久,梁师成悄悄地走近来。
“殿下,九哥出了宫,回王府去了。十四哥出宫后却出城去了,说是要去金明池赏雪。十一哥,还没有出宫,去了庆寿宫。”
赵似的脸上,如千尺深潭一般的静寂。
“还有什么动静?”
“有几位文官在东华门,说向太后召唤,想进庆寿宫,被杨都虞候拦下。”
“嗯,你继续盯着。本王还要继续守着皇兄。”
“遵命。”
黄昏时分,赵似在福宁宫外面缓缓地走着。
官家一直没有醒来,朱太后和刘皇后来看过一回,哭了一会,被赵似劝了回去。
“殿下,”梁师成和高世则匆匆地赶来。
“什么事?”
“殿下,于高品送来急报。姚雄姚将军在宜城楼,悄悄面见了高俅。”
赵似猛地转头看向两人,目光里透出的压力,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世则,师成!”
“臣在!”
“三班直,入内内侍省...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你们替朕看住了这皇城十八宫殿。”
“遵命!”
“通知所有人的,现在是要紧关头,就是睡觉,也要给我睁着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