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嵬名忠信的哭诉,李乾顺没有出声,也不敢出声。他只觉得后背发寒。
过了许久,李青鸾开口了,声音嘶哑,“凉州城后来是怎么陷落的?”
大哭一场后的嵬名忠信,仿佛把所有的悲痛都随着泪水一起排出,心里只剩下麻木、悲凉和无尽的哀怨。
他目光呆滞,失神地答道:“第二天一早,宋军又开始布阵。这次,他们把那二十辆从地狱里推出来的高车推到西门前,城里的人都疯了。守西门的凉州军指挥使曹勉等人,开了门,率众出城求降。”
“这就降了?”李乾顺不敢置信地问道。
“陛下,在那场大火里煎熬一天一夜了,最后活下的人,只想再活下去。而且南门被烧成了废墟,城门被烧得不见踪迹,宋军在西门投降前,就从那里轻轻松松地开进城来...”
顿了顿,嵬名忠信继续说道:“城里乱成了一团,投降的投降,逃命的逃命,各自顾各自的。微臣带着两千残骑,出东门逃窜,被宋军骑兵一路追杀。部属们拼死掩护,又绕了一大段路,微臣终于才逃得生天,日夜兼程奔兴庆府...”
说完这些,嵬名忠信瘫坐在殿上。
给陛下报信,是他坚持到现在唯一的动力。现在向陛下禀告完了,他所有的精气神骤然不见,仿佛在凉州城那场大火里已经被烧尽了。
李青鸾叫来侍卫,把只剩下一副躯壳的嵬名忠信拖走,殿里一片寂静。
李乾顺许久都没有从噩耗中摆脱出来。凉州城失陷,兴庆府与甘肃军司、黑水军司的联系被切断的,夏国失去一臂。
前所未有的危机!
李青鸾看着皇帝弟弟,想开口劝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知道,后面还有更多噩耗跟着来。赵十三教出的刘法等人,绝不会轻易罢休。他们会趁势扩大战果,在夏国身上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
果然,没过多久,有军报传来。
“定西军祁连山师和朱雀旗井宿一师,从凉州城急行四百里,奔袭沙陀军。沙陀军猝不及防,全军溃败,仅余五百余人逃回顺州。宋军进而攻取应理城(中卫)。”
沙陀军,是夏国收编境内的沙陀族人,编为一军,大约七千余帐,驻扎在应理城附近。
而今的沙陀族人,早就没有李克用、李存瑁父子南征北战,武德充沛时的强盛,他们被击溃,是预料之中的事。
关键是应理城被宋军占领,那就很麻烦了。
兴庆府到凉州之间,是一片广袤的戈壁沙漠。中间有水源和小绿洲,走数十上百人的骆驼商队还行。上千人的大军行走,那就是找死。
就算不迷路能找到水源和小绿洲,那里的水也无法供应这么多人马。
所以只能沿着黄河北岸南下,在应理城折向西边。现在宋军占据了应理城,等于卡住了黄河北岸,兴庆府连接凉州城的要隘。
李乾顺和李青鸾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冷汗都出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西寿军司危险!”
李乾顺站起身来,正要大声叫唤侍卫。
“陛下,来不及了!现在的宋军,不是以前的宋军。以前的宋军只要不属于同一军,就算是隔着一道山谷,也不会互相支援配合。臣妾在宋国获悉的情报,宋军互相之间的配合,是赵十三一直当重点在抓。西军改制后,也一直在革除此弊端。”
“且泾原军(平夏军)督军姚麟,副督军王禀,都不是等闲之辈。定西军开始行动后,他们也在泾原路境内集结兵马,一直虎视眈眈。如此大好良机,他们是不会放过的。”
听了李青鸾的话,李乾顺迟疑地坐回座椅上。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期盼和侥幸。希望宋军还跟以前一样,指挥混乱,各自为政。
但是李乾顺知道,这不可能的!宋军要是还跟以前一样,连凉州城下都近不得,更不用说打下凉州城。
“报!韦州急报!”有枢密院的承旨捧着一份军报,满头大汗地跑进殿里来。
李乾顺心里一冷。不想发生的事,它却还是发生了。
犹豫了一会,李乾顺最后还是咬着牙说道。
“念!”
“...泾原军(平夏军)督军姚麟率主力沿葫芦河川北上,连破数寨,尽据河险后向西进攻西寿军司。副督军王禀率部出会州,沿黄河北上,向东进攻。应理城的宋军朱雀部井宿一师,渡黄河南下,从北面进攻。”
“宋军三面合围,步步为营,最后与我西寿军司主力在惟精山会战。激战一天一夜,西寿军司都统军李懋、副统军嵬名答离、监军使...等将领十余人战死,指挥使李岱率残部两千余人渡葫芦河川,东逃至韦州...”
李乾顺感觉到天都要塌下来了,凉州丢了,甘肃军司和黑水军司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与兴庆府失去了联系。
现在西寿军司也没了。
西寿军司面对着宋国强大的平夏军,压力很大。
从去年开始,一直是被宋军袭扰的重点区域。杀巡哨,劫粮道...那里几乎成了宋军骑兵部队实战训练的基地。
李乾顺也没有太多的兵马往里面添,只是叫各部据险扼守,如同往年对面的宋军一般。所以西寿军司的兵力一直比较弱。
这次宋军三面合攻,加上那里北、西面有黄河,东面有葫芦河川,南边是高山峻岭,回旋余地极小。宋军以优势兵力三面挤压,西寿军司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现在看来,败亡是可以料想的。只是此前谁也不敢相信,宋军居然如此胆大。
夏国上下更没有想到的是,宋军居然短时间里就把凉州城攻下,而夏军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腾出手来的宋军,挟大胜之势,风卷残云!
李乾顺的心就跟刀绞的一般,因为他从西寿军想到了甘、肃、瓜、沙河西四州。
这四州,夏国对它们的掌控力原本就相对比较弱,那里真正当家做主的,还是地方世家,回鹘、吐蕃部落的首领。
比如刚才所说的带头投降的凉州指挥使曹延,是曾做过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子孙,不仅是凉州大户世家,在陇右诸州也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这些人一直臣服于夏国的兵威之下,但是跟宋国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
西域商队带来的商品,卖去宋国,能获取暴利。面对这份巨大的利益,河西诸州各势力都不会放弃,代表兴庆府镇守各州的统军、监军使,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宋国崛起,把夏国打得连连败退,现在又占据了凉州,这些人肯定会动心思。如果两三年间,夏国不主动收复凉州等失地,河西诸州难保不会有变。
可是攻打凉州哪有那么容易?
宋军善守的优势更加发挥地淋漓尽致。银州地处夏国河南腹地,夏军尽起十五万精锐,攻打了近两个月,屹立不动。
凉州城更大更坚固,修葺加固后,在宋军手里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夏军更难攻下。
但是最可怕的是宋军的朱雀旗骑兵。
这次奔袭沙陀军,直取应理城。接着渡河南下,会攻西寿军,朱雀旗骑兵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可以看得出,宋军对骑兵的应用,甚至超出了夏国,几乎可以与契丹北辽媲美。
到时候夏国主力尽出,攻打凉州城。一旦顿于城下,师老兵疲,数万朱雀旗骑兵就是数万只恶狼,徘徊在夏军周围。
只要露出一点软肋,他们就会一涌而上,把夏军撕成碎片。
思绪飞闪,到最后,李乾顺忍不住痛哭起来。
“朕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列祖列宗!我大夏祖先,兴于河南五州,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才有这左右两厢十二军司的河山。可是在朕的手里,短短两年,就丧失了卓啰、左厢神勇、西寿三军司和凉州城...朕有愧啊!”
李青鸾看着满脸是泪的弟弟,默然许久,最后开口道:“臣妾去一趟北辽南京,不管如何,定要为陛下求得一位辽国宗室女回来为后。有她在夏国,宋国多少有几分顾忌。夏国,需要喘口气。”
李乾顺抬起头,眼泪还在脸上,“如此...辛苦皇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