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忐忑不安地跟着李芳进到雅间里,看到赵似,猛地一惊,手忙脚乱地作揖。
“微臣见过陛下。”
“少游先生不必多礼。今日我微服私访,兼会友论事,你不必拘谨,叫我十三郎,或是赵官人即可。”
“喏。”
等到秦观坐下,赵似打量着这位苏门四学子之一。
他的那首《鹊桥仙》,跟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一样,属于绝世之作。也就是他们写了,后人再写都超越不了。不过一个是七夕的天花板,一个中秋的天花板。
后世传说,秦观是苏轼的妹夫,尤其是“苏小妹三难秦观”,更是不绝于各种故事书上。
其实,秦观真不是苏轼的妹夫,只是受过苏轼的指点和举荐,亦师亦友。
“少游先生,刚才楼下发生的那一幕,不知看到了吗?”
秦观答道:“赵官人,在下见到了。”
“那位向衙内,有念你的《鹊桥仙》,你可听到?”
“微臣的词句从那厮嘴里念出,真是辱没了。”秦观忿忿地说道,“此人不过好色之徒,装成情深意切的样子罢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唉,可是这世上,堪破皮相的又有几人呢?”
赵似笑了笑,又问道,“少游先生,朝华娘子,可曾接回来?”
“接回来了,已经从尼姑庵里接回来了。”
什么回事?
明朝霞看向赵似,眼中的八卦之火在熊熊燃烧。
秦观也看到了,苦笑一声答道:“还叫朝霞娘子知晓,边朝华是微臣的妾室。那年臣在蔡州任教授,朝华便跟在我身边。那年她十三岁。过了几年,微臣进京做了太常博士,便收了她做妾侍。当时她十九岁。只是世事多舛,微臣被贬斥前,不想连累她,便把她遣回家...”
“幸得陛下恩泽,赦免召回。原本想着,五六年过去了,说不定早就改嫁了,不要自寻烦恼,也不要惊扰人家的日子。不想朝华在报纸上看到微臣的消息,遣其父来京,对臣说,‘念君乞归’。”
说到这里,秦观忍不住捂住脸,后背耸动,泪水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
赵似的脸上满是欣慰。
苏东坡被召回,现在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起码还能活到古来稀。秦观也被召回,看他这脸色神态,应该也无大碍,不会像历史上一样,客死在偏远的藤州。
还有黄庭坚等等...
这些人,被搬除了身上的政治束缚,重新获得尊重,可以凭借诗词文集的版税,过上优渥的生活。
经过这些年的坎坷起伏,想必已经看透世事人情,通达见明。肯定能够创造出更多的文学和书画作品来,为璀璨的华夏文明再添一笔。
你们创造,我来守护!
赵似心里一片空明,笑着问道:“少游先生,我听东坡先生说,你博学多才,不仅诗词了得,还写过兵书农书?”
秦观抬起头,有些自傲地说道,“微臣不才,涉猎广泛,确实做过一些游戏之作,不想能入陛下法眼。”
“《安都》、《将帅》、《奇兵》、《辩士》、《谋主》、《兵法》、《边防上中下》,《进策》三十篇,有十二篇论及军事。《晁错论》、《李陵论》、《诸葛亮论》、《李泌论》、《王朴论》,《进篇》二十篇,有五篇论及军事。少游先生,你确实是东坡先生的好学生啊,热心国事军务。”
秦观傲然自得,可是猛然间想到,坐在对面的官家年纪虽轻,却是公认的兵法大家。
轻骑巡边,定下计策,然后兵如神降,弹指间斩首十万,俘获十五万,立下大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捷。
自己在他面前,有什么好自傲的?
秦观虚心地请教道,“请问陛下,微臣的那些军事策论,还可否?”
赵似笑道,“你们师徒都是一个样子。立足虽高,实用不足。你们,终究没有亲临过战场。其实毛病都一样,跟其它治政策论一样,陈义虽高,可是要拿出具体措施时,却只能‘条去取之科,列轻重之目,此则有司之事,臣所不能知之’”
说罢,赵似仰首大笑起来,笑得秦观脸色黑红,无比地惭愧。
笑完,赵似看了一眼秦观,发现他虽然沮丧,但没有气馁失落。然后目光又一一在李纲、赵鼎、朱胜非身上扫过,语重深长地说道。
“这世上,能找出问题的人不少,但是能找出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且把它执行到位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诸位都是一时人杰,当以自勉。”
李纲忍不住问道,“陛下,我们如何才能不仅可以找出问题的症结,还能找出办法,加以执行,把它彻底解决?”
“这就是你们进成均大学学习,进秘书省实践的原因所在。”
李纲三人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秦观看到这一幕,心头一动,犹豫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开口了。
“陛下,太学那边有人在暗中串联煽动,说是要联名上书,请求官家给哲庙先帝和崇恩、隆佑皇后上尊号。”
赵似猛地转过头来,盯着秦观。
秦观猛地感觉被一只金雕给盯上,自己成了一只老白兔,在鹰眼利爪下瑟瑟发抖。
“微...微臣兼任太学教授,有几位学生想要微臣联署。微臣觉得不妥,便没有同意。”
赵似突然一笑,身上的锋芒一收,秦观如释重负,仿佛从生死线上逃得生天,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少游先生,你为何觉得不妥?”
“陛下,此前的诏书说得明明白白,陛下是承神庙先帝大业,继哲庙先帝大志。大业和大志,是不同的。跟太祖和太宗皇帝的兄终弟及也是截然不同的。”
秦观说得很直白,但是事实也确实不同。
大宋江山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太宗当然是从他手里继承的基业。
但哲宗是从父皇神宗皇帝手里继承基业,绍圣未半而中道崩殂,于是赵似就接茬上。归根结底,大宝皇位,还是从神宗那里传下来的,所以说赵似坚持“承父皇大业、继皇兄大志”也没错。
可是这样却坏了某些人的算盘。
“少游先生,找你的人是不是越州上虞的李光李泰定?”
秦观吓得心肝一抽抽。
难怪大苏、小苏先生等人皆言,当今官家,威严坚韧似太祖,峻厉刚毅却远出历代先帝。
看到秦观没有答话,赵似继续说道:“李泰定此人,最是守礼。其父李高去世时,李泰定还年少,居丧尽礼如同成人,有人送来财物,他都谢绝了。到下葬时,礼节非常合乎礼法,为世人称赞。入太学后,以学识渊博、颇有古风,被诸多太学生奉为领军人物。”
“这样的人物,张绎张思叔找上他,当然是一拍即合。张绎出身酒保,见多了人情世故,逊言恭色,练达事体,比程门其余的那些老夫子,强多了。”
听到这里,秦观的冷汗沿着后背的脊椎往下流,热烘烘的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看到秦观的样子,赵似笑着说道:“少游先生看上去不大自在啊。正好我们也有事,要出去转转。少游先生还请自便。”
“微臣告辞!”秦观如获大赦,连忙唱了个无礼诺,慌忙离开。
“好了,我们继续,待会吕元直(吕颐浩)来跟我们会合。届时,由他带着我们,一一察看开封城市政工程的第一项——下水管道网改造。中间有任何疑问,直接问出来。”
听了赵似的话,李纲、赵鼎、朱胜非连忙应道:“喏!”
明朝霞在一旁迟疑地问道:“官人,太学那边,不去看看?”
“时日尚早。等看完下水管道工程,还有时间的话,我们再去太学看看。”
赵似话一说完,几个人的神情有些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