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春天,鸭渌江以南地区,已经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节。
“我们输了!”
安州城郡守府里的书房里,崔弘正垂头丧气地对金义元说道,“高丽国也完了。”
经过一个残酷的冬天,高丽国枢密院使判西北面宣抚使崔弘正,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胡须头发就像一窝乱草,花白杂乱。
眼窝深陷,面如死灰,身如骷髅,三分是人七分似鬼。
金义元也仿佛换了一个模样,但勉强保持着几分勇武。
“崔相,你不能说这样的丧气话。现在我们熬过冬天,春天来了,南边会倾全国之力来救我们的。”
崔弘正惨笑了几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会的,他们现在想的,我知道。”
他走到窗口前,问道:“金海珍、金汉忠、李冠珍还有消息吗?”
金海珍率领神步、神骑两军,以及六万主力,在平壤城北作战,意图打通这条生死通道。苦战两月多,寸土未进。后来大雪封路,回到安州的崔弘正与他失去了联系。
金汉忠和李冠珍分别镇守宜州和平戎镇,统辖着英、雄、福、吉、咸和通泰、公崄等州镇,防御着鸭渌江和白山以北的宋军主力。
后来也逐渐失去了联系。
金义元带着别武班和一万兵马,靠着安州城此前积蓄的一点粮草,勉强支撑到了现在。
“崔相,前几日雪融路通,属下就派出探子,往北边和南边打探消息,甚至还派出一队探子,往东而去,打听闻州黄副使的消息。只是都没有回报。”
“唉,凶多吉少啊。”崔弘正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歉意。
“自从先王意决北上,大大小小的仗,都是你们打的。可是每次报捷请功,都是那些人名列前面。进官加爵,一时荣耀。现在大难临头,他们都躲在开京,把万难之事留给你们。老夫...对不住你们啊。”
金义元强忍着眼泪,“崔相,你不是也留在安州吗?黄副使不是也在闻州吗?属下相信,要不是道路断绝,吴相也会与我等同在。”
“可惜啊,‘拉愣自欲坏;非一木所能支’。义元啊,‘祸成矣;无可奈何!’这一仗,或许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要失败。”
“崔相,你为何这么说?”金义元诧异地问道。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大宋天子灭夏平辽,定漠北,收南诏,怎么可能单单留下高丽,在其侧背处。只是如何灭我高丽,想必宋国君臣,煞费了一番苦心。”
金义元不敢相信,争辩道:“前隋前唐,就连唐太宗,也在我高句丽面前折兵损将。后来唐高宗就算灭了高句丽,也无法羁留融合,最后还是坐视我高丽国继承这三千里江山。”
“此一时彼一时。”崔弘正苦笑着摇摇头,“此前我也是这般自信。可是宋国把十余万大军转瞬间渡海运送过来,我的信心崩溃了。而且此前隋唐,还没有完全掌控辽东辽西,对高句丽用兵,兵源粮草都必须从中原千里迢迢地转运过来,无比艰辛。”
“现在呢?辽东辽西和燕京地区,经过契丹人百年治理,已经成了富庶熟地。人员、粮草,什么都不缺,不用千里迢迢从中原转运。更何况,宋国水师雄冠天下,千舟万船扬帆竞发,可将南海的粮食,江南的棉布,中原的兵甲,源源不断地运到高丽前线。”
崔弘正背着手,仰着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语气无比沉痛哀切。
“天时、地利、人和,悉数在宋国手里,我们高丽危矣!偏偏这次,我们还傻乎乎地掉进他们设下的毒计陷阱里。”
“崔相,怎么是毒计陷阱?”
“现在想来,清川江大捷,要不是宋国人有心,我们能赢吗?先骄其心,再乱其志,然后把我们五十万青壮,引到在浿水江以北。人不杀,天杀!一季寒冬,五十万青壮还能剩下多少?”
崔弘正悲呛地摇摇头,“剩不下多少了。入冬之初,二十多万民夫暴起南逃,肯定是宋人内奸怂恿唆使的。当时就被宋军悉数俘获,就算议和,能还给高丽吗?不可能的。丁口就是国力,没有青壮,就没有人耕地,没有人做工。两班文武再高贵,没有吃的,没有穿的,照样饿死冻死。”
“等着吧。高丽国国力骤然衰败,开京城里的那些人却还不自知。一旦议和,他们会变本加厉地压榨民力——由奢入俭,难上青天。假以时日,不用宋人打,没有生路的高丽百姓,也会把开京城烧成废墟。”
金义元明白崔弘正的话,面如死灰地喃喃说道:“宋人计谋,好毒啊!”他勐地冲到崔弘正跟前,哀求道:“崔相,你不能坐视不管啊。你一定要禀告大王,告诉朝廷,不要中了宋人的奸计。”
崔弘正苦笑几下,“没用的。就算议和,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去吗?宋人不会放我们回去的。就算我们写信给开京,大王和群臣们会信吗?现在的我们,成了擅开边衅、祸国殃民的奸臣贼子。”
金义元不肯相信,可是看到崔弘正坚毅肯定的神情,最后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低吼道。
“奸臣贼子?我们奉王命,为高丽开疆扩土,浴血奋战,出生入死,最后成了罪人。哈哈,罪人,到底谁才是高丽的罪人啊!”
开京城,李资谦府上,他与李资玄、朴景仁、王字之、拓俊京、许载等心腹亲信们,又聚在一起议事。
“庾禄崇、高令臣、崔思诹那边的意思,已经明白无疑。他们愿意与我们联手。”
李资谦显得非常轻松,话语里藏着的喜意,在座的都听得出来。
“庾、高、崔三人愿意与公携手,这大事可定,朝政还在我们的手里。”许载喜气洋洋地说道。
“只是他们说,这议和之事,就由我们来搞定。”李资谦一句话,让众人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来的喜悦,一下子全憋回去了。
庾禄崇那边也不傻,知道议和之事,就是一口漆黑的大锅。
现在高丽惨败之局已经非常明显,要想议和,宋人肯定是狮子大开口。满足了宋人的条件,回来后肯定要被国人骂。
奴颜婢膝、丧权辱国!
那些文官,还有那些自诩清高的儒生们,就是这个德性。让他们去解决问题,那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怎么都不会出头。一旦人家把问题解决了,他们就会破口大骂,各种找刺。
不如此,怎么显得他们清高,显得他们忧国忧民呢?
现在庾禄崇那边不愿意背这口锅,要李资谦这边自己搞定——当初开战,你们是支持的,自己的事情自己了,不要拉我们下水。
可是这种事,谁愿意出头?回来没人会感谢你,只会被人骂,被人嫌弃,当成夜壶——用完了远远丢到一边去。
“李公,那这事,该如何处置?”
“吴延宠是门下侍郎平章事,任懿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一个是执相,一个是副执相。如此军国大事,当然是他们出面调和斡旋,难道还要我这个参知政事兼判吏部事出面不成?这不合祖宗之法,不符朝廷规矩。”
李资谦悠然自得地说道,临了又加了一句:“大王也是这么认为的。”
李资玄、朴景仁、王字之、拓俊京等人面面相觑,许载迫不及待地奉承道:“李公妙计。让吴延宠和任懿这两位正副执相去谈。谈成了,也没脸在朝堂上待下去,这位子不就空出来了。”
说到这里,许载身子往前凑了凑,“李公,这一次你就不要谦让了,至少要进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之位。你力挽狂澜,救高丽于将倾之际,如此丰功伟业,不进位,吾等不服啊。”
李资玄、朴景仁、王字之、拓俊京等人连忙点头,“对,对!李公必须进位,否则就是功勋不酬,天下不服啊!”
李资谦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捋着胡须,微微地笑了起来,一脸的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