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似回到后宫,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
夜朗星繁,清风习习,两名内侍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赵似背着手,走在长长又寂静的巷道里。
抬起头,可以看到远处宫殿巍峨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不是它们在动,而是月亮在云间穿行,投下的亮光忽明忽暗,引起的一种视觉错觉。
拐了一个弯,走进一道门,赵似耳朵尖,隐隐约约听到有丝竹之声。
“嗯,哪里在唱戏?”
“官家,这应该是御园戏台子在唱戏。恭妃、淑妃和丽妃三位娘子都喜欢听戏,尤其是这两年江东苏州无锡流传过来的昆曲,淮西蕲州、舒州等地流行的黄梅调。去年皇后娘子做主,叫人选了四家女戏班,轮流入宫演戏。”
于化田在身边说道。
“嗯,给大家解解闷也好。”赵似点了点头。
几位后妃深居宫中,受礼法规矩约束,难得出去散心。尤其自己出征在外,为了避嫌,她们更加不轻易出宫门半步。
听听曲子,解解闷,也是好事,省得想其它的歪主意——嗯,自己说得是勾心斗角的宫斗戏。
“李公和师成安置好四个小子,不必再来伺候了,早些歇息,这话你替朕说了吗?”
“说的,都说给李公和梁大监听了。”于化田老实答道。只是今天他的脸,似乎更苍白,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毫无生气。
“嗯,陪着朕奔波一天了,都累坏了。尤其是李公,算一算年岁,都六十了。不能累着他。”
“官家仁德,小的们感恩不尽。”
“我们君臣之间,用不着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化田,你今年多大了?”
“回官家的话,小的四十三岁了。”
“那我没记错。你大我六岁。我今年三十七岁,你自然是四十三岁。你啊,就是心思太多了,对身体不好。多思者,耗费气血,年寿不高。你啊。不要老是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官家,小的没有多想,只是老老实实地给官家办差。”
“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儿内阁里,梁师成抢先了一步,于是你就闷闷不乐。我是你和李公扶着学会走路的,三十多年的交情,还不知道你!”
赵似冷哼一声,像是在责备,其实十分关切。
“当初在资善堂读书,你是朕的伴读...朕当时去资善堂,完全是混日子去的。凭借二愣子脾性,翊善、赞读、直讲等先生硬是不敢管我...”
于化田在旁边笑着附和道:“官家自小身形比同龄人要魁梧,脾性又莽撞直鲁,一言不合就敢挥拳相向。小的记得官家三四年间打跑过好几位赞读、直讲等先生...是真敢打啊!”
“哈哈,没错。我当时靠着官家的庇护,嚣张跋扈,尤其是大妈妈去世后,更是成了皇城一霸。去资善堂混日子,先生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唯独你这个伴读,头悬梁,锥刺股,埋头苦读,硬是要比皇兄们的伴读要超出一头。”
说到这里,赵似回过头来,看着于化田。
“你还说你不气高好胜?”
“主要是当时那几位殿下,还有那些先生们...说的话太难听,小的咽不下这口气。别人不知道,小的清楚。当时官家就说了,读这些书干什么,又不要去考进士状元,要学就学匡政安国、辅助先帝的有用的学问。”
赵似笑了笑,像是记起了什么,不做声地继续走着。
于化田紧紧地跟在后面,两人的脚步声,与前后内侍们的脚步声,合在一起,轻盈又有节奏,像是田头屋后静夜里的虫叫声。
“化田,”赵似突然又开口了。
“小的在。”
“揣摩人心,你和师成不相上下。但是他的揣摩多在上在内,你的揣摩多在下在外。各有侧重,各有所长,你忧心什么?就算师成抢先一步,又如何?几十年后的事情,朕都还没看明白,你就忧虑起来了!”
于化田连忙说道:“是小的胡思乱想,让官家费心了。小的不该,以后一定不再乱想了。”
“这就对了。”
进了延福宫大门,两位女官拦住了。
“官家,皇后娘子在后苑摆下果点,想请官家一同赏月。”
“哦,想不到娘子今晚这么有雅兴。前面带路。”
后苑临水轩一处亭子里,皇后曾淑华等在那里。亭子里焚了一炉香,摆了四盘时鲜瓜果,四碟精致糕点。
“嗯,她们听戏,朕和娘子赏月。”赵似扶起行礼的曾淑华,笑呵呵地说道。
内侍宫女都退下,在远处站着候命。亭子里只剩下赵似和曾淑华两人。
月亮当空,圆如银盘,投下来的光如同雾霭轻烟,闪闪点点,把世间万物都笼罩其中。晚风卷来,清凉沁人,让人的六识为之一新。
赵似坐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沐浴着月光浴,倾听着戏台飘过来的悠悠丝竹和唱曲声,好不自在。
突然有清凉湿润的东西触到嘴唇,赵似睁开眼睛,原来是曾淑华送过来一瓣柚子。
他张开嘴,一口吃下,嚼了满嘴清香。
两人聊了些闲话,曾淑华突然说道:“八哥昨天听说官家要他出去走走,兴奋地一晚上没睡好。今天没有打瞌睡出丑吧。”
“没有,精神着呢。”
“官家,八哥已经八岁了,也封爵了,臣妾想着是不是要好好选一选,给他定个良配。”
赵似忍不住细看着曾淑华,岁月在她娟美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想不到时间真快,娘子也年近四十岁了,要为孩子操心起终身大事。
八哥赵庭是嫡长子,公认的储君,只等到合适的时候就册封为东宫太子。为他定良配,就是选太子妃,选未来的大宋皇后。
现在就着手,听上去很早,其实不早。
先要定个范围,然后反复筛选——老赵家很少搞全国规模的选美选秀女。缩小范围,再复选,最后定下两到四个候选人,观察个一到两年——这个自有一套法子。把她们的脾性和品行都一览无遗地了解清楚,最后定下合适的人选。
这一套折腾下来,起码得三四年。然后再下聘、择吉日完婚,又得一两年时间。算下来那时赵庭也有十三四岁,正好达到皇室和贵族的婚配年纪。
赵似问道:“娘子应该有合适的人选了吧。”
他对曾淑华太了解,既然说出这样的建议,肯定是有了大致的人选范围。
“臣妾初步看了看,刘大司马、王都虞侯、郭左宪都有年纪相彷的女儿,且都端庄淑美...”
都是军方的人,赵似看着曾淑华,忍不住摇了摇头,“娘子为了八哥,真是用心良苦。不用你试探,朕会为他铺好路的。下一次西征,八哥也有十二三岁,可以随朕一起出征。”
曾淑华脸色大喜,“臣妾知道官家会安排妥当的。”
“朕知道娘子的忧虑。我大宋历代先帝,高寿的不多...”
是啊,老赵家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遗传病,没有一位皇帝能活过六十岁。尤其是仁宗皇帝以后,更是一个比一个短寿...
“不过娘子不用担心,朕是异数。朕得神仙指点,得了妙方,用罗布麻和银杏叶泡水喝,坚持了二十来年,效果不错。好几位国手名医都给朕把过脉,起码能活到七十岁。怕什么!还有时间。”
赵似看过历代先帝的“病历”,初步判断老赵家真的可能有高血压、心脑血管病之类的遗传病。
于是就假托神仙玄方,用罗布麻和银杏叶泡水喝,现在看来,确实有效果,没有出现先帝们的年纪轻轻就头晕脑胀、胸口发闷等症状。
曾淑华看着赵似,妙目灵转,问道:“官家,那八哥婚配之事,该如何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