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鏖战西北(四)
八月六日晚,枢密院承旨时英、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泾州节度副使吉青阳和庆州团练使韩沦陆续来到了泾州衙门后院。
侯大勇请客并没有在城内的酒楼,一是城外稍大的酒楼都是人去楼空,想请也没有办法,更为重要的是,在战事未结束的时候,大吃大喝还是需要注意影响,因此,就把晚宴安排在衙门后院里。
后院有八间房屋,一间是侯大勇的书房,一间是小型的会客室,最大的一间就用来当作请小饭厅,这间小饭厅陈设简单,十来张张胡椅,一张方形长桌,两张茶几。方形长桌上摆着几大热气腾腾的大瓷盆。
大家客气了一番,假意推辞一番后,侯大勇和时英就坐在了上席。酒过三巡,侯大勇见大家说话随便了许多,就举起酒碗道:“吉节度副使率泾州步军,长途奔袭四百里,烧了固原党项军的粮草库,实在是奇功一件,我敬你一碗酒。”
短短一天,这是吉青阳在衙门后院吃的第二顿饭了。吃过午餐后,吉青阳回到城东军营,立刻拜见了驻扎在城东军营的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他曾和王彦超一起和契丹打过仗,关系很不错,拜见了王彦超,吉青阳才知道侯大勇是西北面行营都招讨使,而且在进城的时候,也和自己一样,在城门外等了不少时间。
知道了前因后果,吉青阳在侯大勇面前的神态就恭敬了许多,他站了起来,叹道:“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我现在只想拼了这具臭皮囊,和党项人撕杀到底。让这些党项人来得去不得。”
“西北之地,胡汉杂处,回鹘、吐蕃、党项都悍勇异常,互相攻伐本为平常之事,只是,党项人攻入泾州城后犯了一个大错,他们就如野兽一样,残忍地将泾州城青壮男子杀戮殆尽。诺大一个泾州城,家家皆有丧事,让人见了不禁流泪满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侯大勇说到最后一句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呯”地一声,众位将军吓了一跳。也引得数名亲卫冲进了后院。
等亲卫退出后,侯大勇又道:“和党项人决战,非一日所能奏效,我们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目前。泾州军、颁州军、永兴军、庆州军和黑雕军齐聚在泾州城内,各军互不统属,这样不利于泾州的城防和治安,我有一个建议。也不知妥当不妥当。”
侯大勇说到此,看了时英和王彦超一眼,王彦超精明过人,知道侯大勇是在让他表态,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侯节度使但说不妨。”
时英也道:“节度使不必客气。”
两人表态后,侯大勇就道:“黑雕军、永兴军、庆州军和颁州军都是客军,泾州军是主军。泾州军没有回来的时候,是由庆州军代行泾州军的职责,庆州军对于收复泾州和恢复泾州的社会治安做了大量工作,实在是功不可没,韩团练使,我敬你一碗。”
喝罢这一碗酒,侯大勇又道:“今天,吉青阳节度副使回到了泾州。我建议。从明天开始,由泾州军接管城防、维护社会治安。凡是涉及泾州城内地事务,均以吉节度副使的名义发布告示,以免出现混乱,不知,这个建议可行否?”
侯大勇所说之事合情合理,时英、王彦超两人自然没有什么意见,王彦超手扶短须,点头道:“这样办很好,泾州军是主军,我们都是客军,我们几位都要约束各自的部属,在城防和治安等待诸事上要听从泾州军的安排,只是泾州军人数稍少一些,既要守城,又要维持秩序,恐怕兵力不够。”
侯大勇早已想到这一个问题,不慌不忙地道:“我过颁州时,颁州节度副使孙延进见我兵少,送了五百步军给我,到了乔家堡,颁州节度使李晖又送了五百步军给我,在泾州城总共有一千颁州步军,这一千步军就暂时划归泾州军节制,等到大战结束后,再各回建制。”
此时,韩沦心中颇有些不悦,虽然除了时英之外,他是在座诸将中军职最低的,可是他毕竟是一军主帅,这种涉及庆州军的事情,侯大勇事先没有和他商量,搞了一个突然袭击,让人很是不爽快。但是,侯大勇提出的方案理由如此正当,又得到众将的认同,韩沦根本无法反驳,他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样最好,现在大军云集在泾州,泾州城固若金汤,我也总算可以交差了,前几天收到侯节度使从陕州传来八百里加急,房当明地三万人马部署在西会州,西会州离庆州并不远,庆州军不若回庆州,加强庆州防务,不给党项人可趁之机。”
时英接口道:“下官十五日要在泾州宣旨,等过了十五日,团练使再回庆州吧。”
侯大勇建议道:“庆州军主力聚集在庆州,庆州防务已经很空虚了,庆州军可以大部分回庆州,时刻做好防守和北上的准备,韩沦团练使可在泾州城稍稍休整,十五日开完会后,再回庆州。”
时英官职虽然并不高,可是他现在是钦差大臣的身份,又有侯大勇在一唱一和,韩沦不便和他们硬扛,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好吧,明天庆州军和吉节度副使办交接防务。庆州现在是团练副使漆山在坐镇指挥,他素来稳重,料想无事,不过,现在泾州兵多,庆州军主力七千人留在城里用处也不大,庆州军留两千骑兵,其余的回庆州吧。”
因为泾州军主帅战死,丢了泾州城,差点全军覆没,所以,吉青阳回到泾州后,一直有灰溜溜的感觉,在各军面前总觉得抬不起头,他没有想到能够立刻拿回泾州的管理权,他感激地看了侯大勇一眼。对在座各位团团作了一揖,道:“感谢各位将军仍然信任我这外败军之将,我手中有六百七十三名军士,加上颁州军一千人,总共有一千六百七十三人,守卫泾州城没有问题。”
晚宴结束后,吉青阳喜滋滋地回到了营帐,立刻把两名校尉刘北山和白霜华叫到军帐中。把拿回泾州管理权的好消息告诉了两人。
刘北山对黑雕军很有好感,他不善言辞,道:“侯大勇,不错,对我们泾州军不错,庆州军不行。”
吉青阳有些怜惜地看着白霜华,道:“现在西北各节镇大军陆续赶到了泾州,党项军的粮库也被烧了。此战,党项军最终必败无疑,白娘子不是军中之人,可以不在军中,刀枪无眼。若伤了你,我可无脸去见你地父亲。”
白霜华正是河阳名将白重赞的小女儿,白重赞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是武将。就和他父亲一样,能征贯战,长子名叫白霜勇,为陛下身前侍卫军龙捷右厢都指挥使,次子名叫白霜武,为殿前司马军指挥使。
白重赞最喜欢小女儿白霜华,不论走到那里,都把小女儿带到身边。白霜华在军营中长大,经常女扮男妆,和军士们一起行军、打猎,骑射之精,不逊于军中勇士。党项军攻入城内之时,白重赞派军士把白霜华、白重赞地小媵和几个贴身使女从府中接了出来,在突围之时,除了白霜华。队友伍中其他女子全部死在党项人的刀下。白霜华仗着弓马娴熟,射杀几个近身的党项军士。跟着泾州军冲了出来。
白霜华仍然穿着校尉地军服,军服稍稍有些大,不过把腰带束紧,却也不妨碍行动,她脸色略有些苍白,道:“吉哥,就让我在军中吧,等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大梁。”
吉青阳劝道:“没有你的消息,你母亲在大梁肯定急得要命。”
白重赞生前有一妻三媵,白霜勇、白霜武均是父亲正室所生,第一房媵没有生育,在大梁府上没有地位,仅比一般的奴仆稍好一些,白霜华的亲身母亲是白重赞第二房媵,虽有生育,却不是男丁,因为白重赞极为喜爱白霜华,她地母亲在大梁府中地位就比大媵要高一些,可是,在府中仍须看着大娘地脸色生活,第三房媵年龄比白霜华大不了多少,就跟在白重赞身边侍候着,党项兵入城的时候,她和白霜华一道,跟着泾州军向城外突围,突出泾州城之后,却发现她没有中跟出来,想必和几个使女一样,死在乱军之中。
白霜华从小跟着白重赞转战大江南北,性格极为坚强,一点都不喜欢大娘,她咬着嘴唇,道:“送信的军士走了半个月了,很快就能到大梁城,只要母亲知道我还活着就行了,她也习惯了我不在身边。”
吉青阳是白重赞的心腹爱将,对白重赞的家事甚为了解,“你不愿回去也罢,反正你在军中长大,做个马军副指挥使绰绰有余。只是,现在不比以前,西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是雄胜军节度使,我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此人甚是精明,不是好相与之人,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我们还是要小心谨慎一点。”
吉青阳转头对刘北山道:“你给那些队正、火长们说明白,不许泄漏白娘子的身份,谁若走漏风声,我对他不客气。”
固原粮库被烧毁的消息于八月六日也传到房当白歌大军,正在义州城外烤羊肉进行野餐地房当白歌,听到这个消息,就如听睛天霹雳一般,呆立半响。
师高金同样是大惊失色,他看到房当白歌手举着小刀,半天没有动作,就站起来,把传令兵和身后地几名亲卫招到身边,面色严历地低声道:“固原粮库被烧,事关重大,谁都不能说出去,知道吗?”然后道:“你们退开,不准任何人过来。”
房当白歌听到师高金的吩咐,回过神来,他脸色忧郁地看了义州城一眼,用小刀慢慢切割烤成金黄色的羊肉,一块块地放到嘴里,鲜美的嫩羊肉在嘴里却没有了任何味道。
师高金首先打破了沉默,道:“不知道灵州战事如何,七月二十日收到大帅派人送过来的信,不论我们这边打得顺不顺手。灵州那边都会在八月初动手,估计现在大军已经开始攻打灵州了。”
房当白歌把小刀狠狠地往地上一插,道:“粮食烧了又如何,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吴留关还有一些粮草,可以支撑几天,在这几天,我们先把事情闹大,能破城就破城。不能破城就去打伏击,总之,要闹得中原各军不得安宁,紧紧把各军粘住,等到粮食用完,我们就退兵回固原,补充了粮食,我们随时可以回来。中原军队大部分是步军,要追上我们可没有这么容易。”
师高金指着义州城道:“这座义州城原先是黑雕军主力在防守,自然不能轻易去碰,现在黑雕军主力开到泾州去了,据我观察。义州城不过两千兵马,城墙也不甚坚固,虽然我们没有飞云梯,也没石炮和床弩。但是,我们地弓箭也不是吃素的。”
房当白歌一脚把烤肉架踢上天,道:“传令下去,马上攻打义州。”
义州城头上,堆满了各种防御器材,面对党项军地北城,有抛石车一座,床弩四架。沿着城墙,还摆着檑木、石块、蒺藜、柴草,还有粗木棒、钩镰、锅灶、水瓮及沙土,每隔一段距离,还放了一面大鼓。王江把两千军士和一千义州步军分成三组,轮流上城墙守卫,城中所有青壮年也全部组织起来,只有听到城墙上响起战鼓声。所有军士和青壮年都上城。帮助军士们守城。
王江在城墙上守了数小时,党项人没有一点发起进攻地迹象。刚刚走下城墙,准备休息一会,城墙上就响起了战鼓地急促而沉闷地响声,还有军士们震耳欲聋的喊声。
“党项人终于来了。”王江嘀咕了一句,抽出腰刀,转头就往城墙上跑,城中的街道上迅速涌出了拿着菜刀、木棒、镰刀、斧头等各式武器的青壮年,也向城墙上跑去。
王江上了城墙,不仅倒吸了一口凉气,党项军根本没有作任何试探,集中兵力,全军迅猛地向城北的城墙扑来。调好射距的抛石车和床弩,因为党项人冲得太快太猛,很快就逼近了城墙,而无法马上使用,正当军士们准备重新调整地时候,党项军地铁箭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把还没有来得及防范的军士射倒了一片。
一些党项军抬起宽厚的木板,搭在城外的壕沟上,上千党项军踩着木板,抬着数十架长梯通过壕沟,迅速靠近了义州城墙,数千党项骑兵在壕沟前下了马,手持弓箭逼近了城墙,开始轮番向上射箭。
城上的军队除了少数守在东西南门之外,全部集中在北门,弩弓手冒着密集如蝗的铁箭,和城下的党项军对射,刀牌手抬起檑木、石块向城下砸去,长枪手则用劲把靠上城头地长梯推倒。
城墙上下响起了此起彼伏地惨叫声,党项军军士被檑木、石块砸伤砸颇多、而从长梯下摔下来地更惨,即使没有被摔死,密集落下的各种重物,也让他们无处逃生,不到一柱香地时间,党项人地第一次进攻就被打退了,一千党项军逃回壕沟的不足四百人,城墙下躺满了死亡的和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党项军士。
而城墙上,军士们和助战地百姓也是伤亡惨重,王江在指挥上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料到党项人的弓箭如此猛烈,因此,在北城墙上摆上了太多的人,密集的铁箭射上来,城墙上根本无法躲藏,每一轮弓箭袭来,就有无数的军士和百姓被强劲的铁箭射倒,击退党项军第一次进攻后,倒卧在城墙上的伤员和尸体也有数百具。陆续有一些老年人和青壮女子上了城墙,他们的任务是把伤员和尸体抬下城墙,以免阻碍城上军士地行动,动摇军心士气。
房当白歌看到城墙下的呻吟辗转的党项军军士,心若被狠狠地刺了一刀,他紧紧握住刀柄,额头上是大颗大颗的汗珠。他手猛地一挥,身后又响起了进攻的号角。
这次冲到城墙下的党项军只有五百多人,将近八千党项军士抵近射击,用猛烈的弓箭压制城墙上的反击,北城墙被扑天盖地地铁箭所笼罩,就如夏日从天而落地冰雹一样,让人无法躲藏。
第一回合结束,王江也意识到指挥上的问题,他命令城墙上只留下了五百军士,助战地老百姓全部朝东面、西面的城墙转移,五百军士取过了数十面方形盾牌,一些军士举盾牌,另一些军士借着盾牌的掩护,用檑木等重物猛击沿着长梯拼命向上爬的党项军士。城下射来的铁箭不断划着漂亮的圆弧线,射在方形盾牌上,发出“轰、轰”的响声,方形盾牌防御面积毕竟有限,不时有利箭从空隙中钻进来,把盾牌后面的军士狠狠地钉在城墙上。
残酷无情的四轮攻击后,王江手中的军士折损过半,三千军士约有近二千人中箭而离开城墙,倒在城墙下的党项军也有一千五六百人,城墙上的军士中箭受伤后,迅速被抬下城墙,尚有活命的可能,而党项军只要躺倒在城墙下,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房当白歌作为在军主帅,面对如此惨重的损失,还强作镇静,而师高金看到一队队生龙活虎的军士们呐喊着冲向了城墙,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具失去了生命力的尸体,他嘴唇颤抖着,指着城墙道:“这是魔鬼之地,这是魔鬼之地。”
一名浑身是血的小校踉跄着来到房山白歌的身旁,哭着对房当白歌道:“将军,我的小队完了,五百人只剩下六个人。”
这名小校曾是房当白歌的亲卫,作战极为勇悍,房当白歌本想斩杀他以震军威,刀抽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房当白歌一脚踹在小校胸前,把他踹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道:“你给我滚开,我们党项人没有你这种脓包,别在这丢人现眼。”
很快,又一队党项军靠近了义州城,那名被踹倒的小校,呐喊着冲到了最前面。党项军攻城的重武器本来就少得可怜,又全部集中在房当明大军中,攻打义州只有靠弓箭来压制和杀伤城头上的军队。抵近城墙射箭的党项军仍有六千多人,铁箭如狂风暴雨般覆盖了城墙,城墙上的军士根本无法抬头,更别说举弓还击,他们只能靠在城垛后面,或举着盾牌,才能勉强在城墙上立足,此时,檑木、石块已经消耗殆尽,城里的百姓已经开始拆房取梁、挑砖,但是,木梁、砖石的供应远远跟不上消耗速度。一些老百姓冒着生命危险,用备好的锅灶烧水,很快,一桶桶滚开的水就往下倒,
数十架木梯上,疯狂的党项军快速地往上爬,城墙上打下来的檑木、石块越来越少,对他们杀伤力最大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开水,每一桶水下去,就有数名被烫得皮开肉绽的军士从长梯上掉了下去,但是,开水的供应速度也跟不上消耗速度,一会,守在城墙上的军士就开始大喊:快点送开水来。
王江拼命地对着西面城墙上守着的军士和百姓吼道:“把燃油拿过来。”十几名军士们飞快地抬了几个大木桶,朝激战正酣的北面城墙跑来,没跑几步,一阵铁箭从城墙下飞过来,十几名军士竟无一逃脱,全部被射倒在地,另一群军士冲了过来,抬起大木桶继续朝北城墙跑去。军士们抬起木桶向下倒,黑乎乎的燃油劈头盖脸地倒在城墙下,另一群军士点起火箭,向城下射去,倾刻间,城下燃起了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