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瑢任那青年眼睁睁张望,不为所动,只道:“再耽误便宵禁了。”
陆升踯躅不前,又问道:“谢瑢,她、她、云娘子是人是鬼?”
谢瑢突然嘴角上扬,笑得惬意愉悦,道:“非人非鬼,亦人亦鬼。”
陆升头皮发炸,愈发不敢靠近,期期艾艾道:“云娘子是官家小姐,我背她终究不雅。不如、不如……我去叫几个弟兄,备下马车来接她。”
谢瑢柔声道:“抱阳,你怕什么?”
陆升被他道破心事,不由面红耳赤,怒道:“堂堂羽林军人,我怕什么?不、不过是为这姑娘考虑周全些!”
谢瑢笑得愈发眉目舒朗,周遭的冰冷刺骨不知何时退去,冬末临春之际,竟隐约有了几分回温,“不如求一求我。”
陆升恶狠狠瞪那贵公子一眼,咬牙道:“求人不如求己……背就背!”
他气血上涌,胆气陡升,就朝那红衣女子走近,才迈了两步,几片鲜红裙幅突然自绳索捆缚的缝隙中硬生生挤出来,仿佛几片红雾朝着陆升迎面罩下。
陆升大惊失色,连退了几步,却仍被红雾扫到,吸入了一缕嫣红若血的气雾,刹那间刺骨冰寒自口鼻一路蔓延,往五脏六腑中飞快窜去,他连呼吸也难以为继,单膝跌跪地上,咬着牙压住胸口,只觉通身冰凉僵硬,却又很快被拥入温暖怀中。
那大红绸缎的嫁衣霎时间化为赤红雾团,脱离云婵躯壳,朝着茫茫夜色中逃窜而去。那女子只穿着一身月白衬裙,仍旧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颓然倒在地上。
变生肘腋时,连谢瑢也未曾料到,虽然立刻抓着陆升手臂撤离,却仍旧为时已晚。
他也顾不上云婵,只将陆升搂在怀中,喝令道:“捉回来,死伤不论。”
捆缚云婵的绳索极有灵性,闻言立时松绑,仿佛一条细长的白蛇,摇头摆尾窜入空中,紧追着红雾遁走方向而去。
谢瑢却眉头深锁,紧盯着陆升,不过几息的时间,这青年面颊竟隐隐结了层白霜,肌肤透着浅浅青色,全无半丝活气。
他一手扯开陆升胸前衣襟,右掌紧贴在心口肌肤上,只觉触手时沁凉如冰,唯有心口附近尚有些热度。
另一只手却扣住了陆升后脑,又似恼怒、又似无奈,最终叹口气道:“罢了,终究是我连累你。”
谢瑢俯身,嘴唇贴合那青年冰冷双唇,竟宛若贴在冰霜上一般,随即舌尖撬开紧闭牙关,二人唇舌交缠,齿颚相贴,气息相通,盘桓在陆升心腑间的一缕阴冷之气犹如被吸走般,丝丝缕缕剥离,反倒被谢瑢吸了过去。
这般反复吮吸纠缠,抽丝剥茧,总算将阴寒之气尽数抽离,那青年面上的白霜,方才渐渐化开,肌肤也恢复了血色。
陆升只觉四周黑沉沉一片,无上无下、无边无际,突然不知自何处传来孩童的细小哭声。他侧耳倾听,辨明了方位,便朝那处迈步走去。
甫一迈步,足下突然生出点点星屑般的光彩,形成一条长长光带,正通往了那哭声传来之处。
陆升好似踩在柔软砂砾之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尽头,却发觉自己正置身半空之中,朝下俯瞰,便能瞧见一座精美阔大的园林,花草树木、九曲桥廊、假山怪岩、楼台水榭,处处有江南水乡的风韵。
应是盛夏时节,园中湖泊芙蕖盛开,碧叶连天、红粉色的莲花一朵接一朵,开得挤挤挨挨、热热闹闹。
靠近湖边的一座拱桥下头,便躲着个约莫十岁的女童,穿着海棠红的绸裙,梳着对垂髫,小脸上泪珠滚滚,正哭得伤心不已。
一个同她年龄相近的男童穿过九曲回廊,怀中抱着个竹篮,篮中趴着只白绒绒的小兔,往那女童面前一递,“宁宁,小白寻回来了,不哭了。你哭我也难受。”
那女童破涕为笑,接过竹篮。
那男童也不要旁人伺候,仔仔细细将那女童满脸泪痕同两只手都擦拭干净,同她手牵手走出拱桥下。
这二人每迈一步,就好似长大一些,待迈出拱桥,回到湖边成排柳树夹着的小径时,已然长成了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
那少年仍同少女手牵手,四周柳絮飘扬,却已变成了仲春时节,那少年道:“宁宁,莫要同那等小人一般见识……不如、不如你嫁给我,往后成了王妃,自然无人能欺负你。”
那少女巧笑嫣然,应道:“好,那你可不许娶旁人。”
那少年抬手,认认真真同她拉钩起誓,允诺道:“我不娶旁人,只是、只是、你也要喜欢我。”
一言既出,那少年便面红耳赤。
那少女也是面色赤如飞霞,甩开他的手,嗔道:“你休想!”旋即转身,匆匆没入了柳林之中。
那少年却露出喜忧参半的神色,拔腿去追她。
随后那少女褪去烂漫青涩,生得亭亭玉立、温婉动人,更有一手绝世绣技,每日里穿针引线,绣了件美轮美奂的嫁衣,十六幅的裙摆如堆云积翠,七凰朝凤图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这二人情投意合、感情日深,一人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人应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当真是又酸又麻,叫旁人听得不堪重负,这二人却乐在其中。
嫁娶之事亦是水到渠成,彼此山盟海誓,只待吉日一到,便行大婚。当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却羡煞了天下人。
陆升不去忧愁自己的处境,反倒盘坐在半空忖道:青梅竹马、情窦初开,少年情怀当是如此才有滋味。只可惜我少年时却虚度了……
他忆起十来岁的往昔,虽说也有青梅竹马同行,两小无猜相伴,然而岳南来后来却恋上沈伦,陆升便只得做了个看客,如今想来,委实无趣。
他这边厢想得入神,突然被一阵悲鸣哭泣声惊醒,再往下一看,不知何时四周又入了夜,成群官兵明火执仗,将那少女家中团团包围。陆升隐约听见几句,却是那少女在朝为官的父亲被揭发贪墨,如今被砍头抄家,阖府上下,男丁斩首、女丁尽数充为官奴。
那少女自然难逃一劫,成了一介卑贱官奴,那件价值连城的嫁衣自然也被充了公。高门贵女受了数年磋磨,不堪□□,坠楼而亡。死后不过被草席一裹,丢弃于乱葬岗中。
那少年却另娶了他人,受封世子,此后子孙绵延,家宅昌盛,荣华富贵伴随一生。
陆升便有些皱眉,好生生一对神仙眷侣,却落得这般凄惨结局,委实是……
委实是……
有些急色了。
陆升陡然睁眼,却见到谢瑢面颊近在咫尺,贴合近得不能再近,非但如此,更是肆无忌惮吮吻纠缠,陆升顿时怒从心头起,抬手就朝着他面颊挥拳。
挥到一半却被扣住手腕,硬压回冰冷地上,那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先前不过唇舌浅浅相抵,如今更得寸进尺、湿软灼热的舌头往口中深处愈发侵入,在软颚间轻轻一扫,陆升便陡然乱了气息,急促喘息起来。
谢瑢见他挣扎得厉害,反倒愈发不肯放开,上扣后脑下扣手,倾身而下将他压制得滴水不漏,交错辗转,深入浅出,只觉得甘甜绵软,竟吻出缠绵悱恻的滋味来。
待得听见那青年自喉间溢出些许哀鸣,方才分开稍许,却仍是满目笑意,鼻息相闻,亲昵暧昧得旁若无人,低声道:“甚甜。”
陆升何曾被人这般耍弄过,一半骇然,一半却是失魂落魄,只觉相贴交缠时灼热□□,刹那间弥漫开来,顺着喉骨窜入背脊,一路过关斩将,热火燎原,烧得犹如置身油锅一般煎熬。
直待谢瑢松手,陆升方才窘迫交加,一把将他推开,面色却红得几欲滴血,几番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怒道:“谢瑢!”
谢瑢却含笑起身,再度将披风摘下来,将衣着不雅、又被冷落许久的云婵盖上,扬声道:“来人,接云娘子回府。”
空无一人的街巷中,突然自转角处响起了得得马蹄声,谢瑢府上的侍从们引着一辆马车靠了过来,悄无声息、训练有素,走过半坐地上,面红耳赤的陆升身边时,目不斜视,径直去隔着披风抬起云婵,送进了马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