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一时间静谧无声。
陆升只觉那人目光投来,不免如芒在背,便愈发心烦意乱起来,出声问道:“阿瑢,你曾允诺,从不骗我,是也不是?”
谢瑢道:“我原也从不曾骗过你。”
陆升冷静问道:“既然如此,阿瑢,你可曾有事瞒着我?”
谢瑢道:“我奉恩师之命,寻陵探宝,未曾禀报之事多如牛毛,不知夫人说的哪一件?”
陆升却无心同他调笑,缓缓转过身,一字一句问道:“阿瑢,我带侯彦逃离益州之后,你可曾允诺虞姬,不再阻挠她复活项王?”
谢瑢留在唇边的浅笑,便仿佛落入池塘中一滴墨汁,转眼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陆升心头愈沉,难免便露出失望的神色。
谢瑢方才道:“功曹大人神机妙算,猜测虽不中亦不远。”
陆升失笑道:“阿瑢,莫非你以为,只需不曾骗我便足够。其余事宜,哪怕我卷入其中,牵涉再深,然则只要我不曾相问,是以隐瞒于我也无妨?”
谢瑢无言,显见得竟是默认了。
陆升大步走过去,怒道:“虞姬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谢瑢任凭他怒火中烧,逼迫般伫立眼前,仍是平淡如常,回道:“一件禁器,并一份帝陵堪舆图的碎片,也算是所获颇丰。”
事到如今,他便也不再隐瞒,索性将原委彻底坦白出来。
天池倾泻,原是澡雪奉了谢瑢之命有意而为,正是为了将众无头卫轻易困在天水阵中,却是因谢瑢得知虞姬手中握有寻找黄帝陵的线索。他原本要在天池之中彻底杀灭无头卫,夺得至宝,然而虞姬非但强硬,也十分狡诈,宁可玉石俱焚也不屈服,谢瑢竟寻不出她将堪舆图藏在了何处。
是以几番博弈后,彼此达成交易:虞姬献上堪舆图碎片并一件禁器,谢瑢则助她劝服侯彦,接受项王魂魄凭依。
至于如何劝服,倒也简单,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十三岁小子,与他见识一番蛮夷屠村、生食人肉的血腥场景,再拿国家大义、英雄气节蛊惑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虽说绝非易如反掌,却也不曾费多少气力。
继而谢瑢笑道:“那小子竟是个情圣,先前动摇不定,直至虞姬问道,是要苟延残喘做个乱世闲人,还是为陆大哥开辟个太平盛世,守他一生安稳?那小子方才肯……”
话音未落,陆升的拳头已然恶狠狠揍到他面颊上。
那一拳来势汹汹,力道奇大,谢瑢竟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上。
白玉无瑕的左边脸颊,渐渐便泛出青紫血痕。
陆升卓然而立,居高临下,紧攥着拳头对他怒目而视,然而第二拳却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只一味攥得指节突起,手背上筋络根根浮起。
听到动静闯入的若蝶若霞等人见势不妙,又蹑手蹑脚退出营帐。
谢瑢却不起身,只留在跌倒的原地仰头看那青年,素来高高在上的清冷容姿,宛若冰雪雕像渐渐融化一般有些许动摇,他柔声道:“抱阳,那侯彦原就是虞姬为项王备下的凭依之体,命中注定、合该如此。我不过顺势而为推一把,提早了些许时日而已。”
陆升怒道:“你无非是见不惯侯彦缠着我!”
谢瑢便皱眉道:“你是我的人,旁人居心叵测纠缠于你,我自然要铲除隐患。”
他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竟叫陆升一时间错愕怔愣,无言以对。
谢瑢这才站起身来,轻轻一拂绣着银螭出没云海的衣摆,抬手要将陆升揽入怀中。
陆升一闪身,后退避开,便见谢瑢露出受伤的神色,他心中悸痛,低声道:“阿瑢,侯彦不过十三岁,你何至于……这般恨之欲其死?”
谢瑢收回手来,冷笑道:“若非你欲拒还迎,同他夹缠不清,他何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
陆升气结道:“你——不讲道理!”
谢瑢仍是一如既往道:“我就是道理。”
一面蛮不讲理,一面抬起手来,不由分手将陆升拽入怀中。
陆升不愿同他纠纠缠缠,并不推搡,却僵直后背在原地不动,低声又道:“阿瑢,你不愿我同旁人多有来往,我为讨你欢心,自然尽力避开。然而我生在红尘间,如何能彻底隔绝交际?若不互通人情往来,又如何……执行公务?”
谢瑢轻抚那青年后背,却只觉掌下肌理僵硬生疏,半点不肯放松依从,心中便多了几分烦躁,“区区一个清明署功曹,不做也罢。”
话音才落,陆升便将他一把推开,“阿瑢,若你当真对我有情意,便不该如这般待我。”
谢瑢面上却浮现出暌违许久的疏离冷漠,笑容淡漠冰冷,漠然道:“我自幼伶仃,不识情爱,原来这有情无情,尚有什么规矩不成?”
陆升望着他神情一刻比一刻愈见疏离,不觉间心慌,不过稍稍迟疑,却仍是道:“阿瑢会如此行事……不过是起了独占心罢了。”
谢瑢只静默注视他,眼神幽冥寒凉,深不见底。
陆升半垂眼睑,打量自己一只手,手指修长俊挺,骨节优美有力,指腹掌面覆着薄茧,是因经年累月练剑留下的痕迹,他心中酸涩,却仍是沉声道:“我六岁习武,寒暑不辍,六艺皆熟。我十六岁得恩师举荐,加入羽林军,自不入品的小兵做起,十九岁得擢升司民功曹,你看不起这区区从六品的小官,却是我一刀一枪、流汗流血挣来的。我兢兢业业,出生入死,擒贼剿匪,破案逾百宗,可谓功勋累累——谢瑢,我却绝非为了有朝一日,被你效仿前汉刘帝:若得阿娇为妇,铸金屋以储之。”
谢瑢却轻声笑起来,柔声道:“错了。”
陆升问道:“何错之有?”
谢瑢道:“我爱重抱阳之心,天地可表,同我隐瞒之事并无半分干系。若你不曾知晓,安于金屋之中,自然一切如常。为何一旦知晓了,就要全盘否决我满腔情意?”
陆升被他一番强词夺理,搅得有些懵懂,一时间又无言以对。
谢瑢续道:“我先前如何待你,往后亦如何待你,抱阳,你如今生出不满,无非是察觉到金屋困囿,心有不甘罢了。既然如此,我再将金屋打造得庞大些。”
陆升苦笑道:“阿瑢,你误会了。”
谢瑢道:“天上地下,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陆升闭目叹道:“有。”
谢瑢露出云淡风轻的笑容,身后渐渐聚集起光影,火红的毕方、雪白的腾蛇、漆黑的旋龟如梦似幻、各安其位,显出朦胧轮廓,将谢瑢包围在中央,更衬得这贵公子面如皎月、俊美无俦、身姿凛然,犹若天外金仙,“你想要什么?泼天富贵、至尊权柄,我皆可为你取来。”
陆升缓缓道:“我要你真心待我,不将我视作禁脔,不困我于浅滩,更不可再伤我同袍亲眷。”
气势磅礴,威压惊人的幻象随着他颇有几分意兴阑珊的话语,迷雾一般褪去,谢瑢默然片刻,松开手道:“我明白了。”
他望着陆升,笑容和暖,眼中却不带半分情意,只一步步逼近,“不识情爱也罢,不懂恩义也罢,左右到了这一步,往后也一如既往困着你就是了。”
陆升顿如置身冰窟,谢瑢迫一步,他便退一步,直至节节败退,后背撞在帐篷上。被谢瑢握住手臂时,他反手挥开,啪一声正拍在谢瑢手掌上,碰撞声分外刺耳。陆升手背火辣辣疼痛,便也学着谢瑢笑起来,只是言语间难免带上几分咬牙切齿:“谢公子抬爱,陆某消受不起,从今之后,你我不必……再见了。”
他握了悬壶,苦笑道:“这剑解了给你也是无用,想来谢公子也不放在眼里,只当是赏了在下罢。告辞。”
他与谢瑢擦肩而过,谢瑢却道:“陆升,你莫要后悔。”
陆升足下有千钧重,眼看就要停下来,然而忆起谢瑢的言辞行止,往日种种恩义缠绵,却不过是他自作多情而已。他心中酸涩,生怕被谢瑢看出端倪,仍是头也不回,一步步走出帐篷,渐行渐远。
营地内外静悄悄一片,就连仆从们所在的营帐里也悄然无声,若蝶面色焦急,坐立不安,若霞轻轻按住她的手臂,缓缓摇头。
姓朱的厨子更是失望得很,昨日深夜里,野狼咬死了一头官牛,依照惯例,看牛的小吏报备之后便将牛肉公开售卖。今日他得了消息,便忙赶去买了上好的牛肉,花了大半日功夫整治了一桌全牛宴。
炖得香浓软烂的红烧牛膝、入口即化的黄焖牛筋、脆嫩可口的盐烤牛舌、堆得宛如朵朵粉嫩芙蓉花似的牛里脊薄片……花团锦簇摆满了一桌,暗香浮动、馋人欲滴,如今却孤零零摆在桌上,乏人问津。朱厨子望着一桌美食,郁郁寡欢地叹口气。
四野无人,夜色渐渐深了,陆升进了益州城,独自寻了个客栈住下。
益州被天池水困住时,只伤妖邪,凡人却是无碍的,故而最大的损伤,反倒是谢瑢与无头卫大战的那间客栈,陆升入住的客栈就同倾塌楼宇隔了一条街,如今透过窗户看去,便觉短短数日,物是人非。
陆升心头空荡得厉害,又不愿借酒消愁,索性唤小二取来文房四宝,徐徐磨了墨给兄嫂写家信。
写完家信,又写奏疏,向上峰请愿,要留在镇西军。如今大战在即,镇西军正是用人之际,若要留下来倒也容易。
只是兄长陆远只怕又要大发雷霆了。
陆升忆起兄长怒火滔天责骂他的场景,不觉失笑,然则一笑起来,眼前顿时水雾迷蒙,竟是克制不住。
沾了墨汁的羊毫笔落在地上,陆升随之蹲在书案前,蜷成一团,死死压抑住咽喉中泻出的呜咽。
天亮时分,陆升一夜未眠,两眼泛红,容色憔悴,自然是全无胃口的。只是为补充体力,味同嚼蜡吃下一碗汤面。随后取了零钱与书信,交托给店小二去送信,便不再留恋,当真策马往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