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漫长又仿佛不过一霎,曲终舞止,万籁俱寂。
如梦似幻间,突然欢声雷动,赞颂如潮,更有无数青藤曼妙升空,粗细不一、枝枝蔓蔓,仿若藤林,随即藤上开出了各色花朵,或是嫣红似火,或是橙黄如金,又或是洁白若雪、蔚蓝如长空,各色各异、大大小小,花香四溢。
藤林化作花海,也不过短短几息功夫,陆升眼睁睁望着头顶四面八方的藤蔓上,花苞鼓出表层,长大盛开,又在几息功夫之内,花谢果生,米粒般的小小果实吹气般长到枇杷大小,同花朵同色,便好似一串串黄金果、珊瑚珠、翡翠球、玛瑙串似的悬吊头顶,珠光宝气,璨璨耀花人眼。
白玉台上空悬浮一团祥云,云上托着八名道童环绕一个八足宝鼎,青藤便各自伸长,停在宝鼎上空轻轻一抖,各色果实如雨落下,宝鼎上空便有无形之手轻轻托着那些娇嫩珍贵的灵果,小心翼翼收纳鼎中。
如此往复,鼎中渐渐堆满,仿佛堆金砌玉,霞光闪闪,煞是动人。
因人人俱往鼎中送青藤,堆灵果,谢瑢陆升二人岿然不动的举止便分外显眼,不觉间四周惊异怀疑的目光渐渐聚来,周围的人便下意识远离了几步,唯独将这二人遗留在原地。
祥云动了一动,慢慢朝着二人飘近,那数名道童看过来的目光中饱含不满,却颇让陆升有种“白看戏,不给钱,活该遭谴责”的哭笑不得感,然而反观四周,却又在渐渐静谧的环境中,逐渐升起了警惕感。
一名道童已站起身来,立在云端打了个稽首,他不过十岁年纪的模样,举止却沉稳老练,颇有仙风,脆嫩嗓音不疾不徐道:“敢问两位施主,何以不结珠?”
陆升又非巫咸之人,自然不能结珠,他不知道如何应答,下意识又要摸剑柄,然而谢瑢却牵住他右手,不让他触碰悬壶,一面冷静望着祥云宝鼎靠近,闲定淡然道:“叫李婴来见我。”
刹那间八名道童、与聚集白玉台旁数不胜数的巫咸国人,个个变了脸色。
李婴行走人间时,曾用过无数化名,譬如少君、少翁,不一而足。
据班固汉书记载,汉武帝曾有宠妃中山李夫人,倾国倾城、妙丽善舞,故而圣眷深重,曾为其生一男,后得封昌邑哀王。
然而李夫人却少而早卒,汉武帝因而思念不已。
幸有方士齐人少翁自荐能招魂,遂夜张灯烛、设帷幕,令帝居于别帐眺望,果见有好女身姿投影帷幕,起坐行止,皆有李夫人仪态。
汉武帝见过后,相思悲戚满怀,遂作《李夫人赋》借以伤悼。
这“少翁”正是谢瑢此刻指名道姓要见的李婴,至于先前令众人如痴如狂的剪影之舞,想来也是这位的惯用伎俩了。
谢瑢固然解释得尽量言简意赅,陆升仍听得晕晕沉沉,如坠云雾,回过神时已在众位道童簇拥下进了一座华贵宫殿,成了座上的贵宾。
一名身着炽烈如火的红色道袍、头戴笼纱嵌玉通天冠的年轻道人含笑走进殿中,看似与陆升年纪相仿,走路也是昂首阔步,透出十足的豪迈壮阔气势,一进来便稽首含笑,爽朗嗓音回荡在殿中,犹若编钟奏响:“想不到有贵客上门,丰禾也不肯多说一句,倒连累贫道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此人自前汉就有记载,至今算来,五百岁有余,然则非但面貌如青年,内里透出的精气神也如青壮年般朝气蓬勃,半点不见疲老之态,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不老”。
那道人入内时,随侍的道童纷纷躬身迎接,口称“道君”,唯独谢瑢安坐如山,甚至于闲适靠着太师椅背,懒洋洋等着那人走近,如此托大,累得陆升坐立不安,索性也学着他那傲慢姿势,安坐不动。
离得尚有十余步远时,谢瑢原本随意放在座椅扶手上的左手指尖突然敲了敲,黄梨花木坚固光滑,轻轻一敲击便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声响。李婴往前迈的脚突然一滞,竟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那青年道人笑容满面的脸终于变了变颜色,这次停了几息,又向前迈步,才一提脚,谢瑢指尖又轻轻敲打在扶手上,李婴身形再度凝滞,迈出的左脚落回了原地,李婴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强笑道:“贵客真爱开玩笑。”
谢瑢却道:“李婴,你收集那许多不老药做什么?”
李婴每次尝试迈步,那敲击声便突兀响起,仿佛一柄尖刀刺入膝头关节,膝头以下顿时麻木得全无知觉,是以无论如何也跨不出去。他用尽手段,既无从防御,也无法攻击,只觉十余步外那人仿佛高踞王座,身后涵渊浩荡、无边无际,仿佛时刻即将决堤,便有滔滔洪流将他吞没。
李婴笑容渐渐消散,额头渗出密密细汗,再维持不住笑容,又听谢瑢轻言细语一句询问,仿佛惊雷当头劈下,他身形微晃,急忙一把撑住身旁花几。他心中惊惧,不知道对方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故而紧咬牙关,不敢开口。
反倒陆升转头问道:“不老药?”
谢瑢便为他解释道:“巫咸之人与灵藤伴生,成年之后,青藤每十年开花结果,其果名不老药,常服可不老。只是李婴方才收的这批不老药,成色差、个头小,只怕是催生而来的,这道士上次收不老药,绝不超过一年。”
陆升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忆起那跳舞的剪影有惑乱人心的功效,想来李婴便是借此来迷惑巫咸人,催生不老药的。他望着那道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清俊相貌,也沉吟道:“不老药若是吃得多了,莫非还能返老还童不成?李道长难不成还嫌如今年纪太大了?”
李婴一言不发,心中仍在权衡揣测,谢瑢也是高深莫测的做派,反倒只剩陆升自言自语,便颇为无趣。
谢瑢见他万分谨慎,又道:“欲速则不达,李婴,你太过心急了。”
门外突然急匆匆跑来一个小道童,在李婴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李婴隐藏的紧张便略略放松,“原来是昆仑的……谢先生。”
谢瑢收了手,李婴又更松一口气,这次迈步,便再无阻滞,顺利行至二人对面,深深弯腰、长施一礼,“先前多有得罪,请谢先生饶恕。”
在陆升无知无觉间,一场杀身之祸消弭于无形,他自然不知道,李婴得知有外来者闯入,只一心要杀他二人灭口,并不做他想。
只是谢瑢轻描淡写化解危机,反倒无从在陆升面前邀功,难免郁郁,如今见李婴谢罪,也不过眉尾略扬,冷道:“不必,如今可愿意回答了,李婴,你收集那许多不老药做什么?”
李婴面上突然泛起苦涩笑容,他自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叠白绸,经年久远,折痕处已略有泛黄,总体却保存得十分精心,那青年爽朗嗓音变得沉重郁结,仿佛有千钧重压,沉声道:“为了……她。”
白绸展开,约莫三尺见方,其上留有个女子起舞剪影,栩栩如生,颇有曼妙风姿。
陆升觉出几分眼熟,遂问道:“这莫非……就是那位李夫人?”
李婴道:“我亲手收起来的,如假包换。”
谢瑢目光也落在剪影上头,眉头微蹙:“原来如此,你要炼复活药。”
李婴收了白绸,手指轻抚,目光缱绻,透出柔情万千,喉结滚动,哑声道:“……正是。”
陆升见状,似有所觉,又问道:“这位李夫人同道长有什么关系?”
李婴缓缓抬起头来,唇边浮起浅笑,一时间陷入悠远回忆中。
他原是汉初孤儿,逃难至汉中,八岁时卖身进李府成为下人。然而他瘦小病弱,十岁时一场大病,卧床不起,险些被管事丢出府去自生自灭。
李家三小姐彼时不过十三岁,凑巧碰上,见他可怜,请来医师诊治,又派人悉心照料,方才将他救回一命。
而后赐姓李,收做亲信。
自此李婴将李三娘奉若神明,起誓终生侍奉。哪怕于府中惊鸿一瞥,见过一眼,便觉此生圆满,别无所求。
然而好景不长,四年之后,有道人上门,看中了李婴,称此子有仙缘,执意要收徒。
李婴初时不肯,那道人便拿修真的百般神通、长生不老之类好处劝说他,便叫李婴动了心——他不过是一介小厮,纵使十年二十年,也摆脱不了李府下人的身份,能为李三娘所作的,极其有限。
然则若是修道有成——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他便足够强大,能守护三小姐,更有甚者,还将她反纳入自己羽翼之下……
李婴止不住痴心妄想,便咬牙拜了那道人为师,离了李府,修道去了。
他心怀目标,自然勤修苦练,未有一日敢松懈,如此也耗费了十年,略有小成,便急匆匆下山。
一别十年,得到的却是李三娘的死讯。
她被父兄送入宫中,蒙盛宠不足十年便因病亡逝。
这五百岁有余的老道士说及此节,竟是泪流满面、难以自己,青壮年的身躯颓然显出老态,颤巍巍蜷跪在地,陆升动了恻隐之心,急忙上前搀扶,只见眼泪颗颗砸在青砖地上,濡湿成片。
李婴哭过一阵收了声,又苦笑道:“汉武帝贪恋三娘美色,忧思成疾,我便自告奋勇招魂,进宫施法,竟侥幸成功了。”
谢瑢道:“你侥幸招回李夫人一缕残魂,将其困在帷幕绢布之中,偷运出宫,留存至今,作为你的器具,用以迷乱人心、榨取利益。”
李婴怒道:“我——我绝不曾当她是器具!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花费三百余年,才寻到复活药丹方,方中记载,须得准备三万斤不老药……纵使一年一收,也必须耗费五百年才凑得齐数量……”
谢瑢道:“你错了。”
李婴手指微颤,茫然道:“我……哪里错了?”
谢瑢道:“十年一结果的不老药,强行催生为一年一结果,其功效则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是以这等品相的不老药,只怕备下三十万斤也不足够。”
李婴仿佛陷入彻骨深寒中,身躯颤抖,连嗓音也断断续续不已,“我……我倒无妨,可三娘等不到了。”
谢瑢仍是道:“你又错了。”
李婴怒道:“我哪里又错了?!”
谢瑢冷淡笑道:“愚不可及,复活药的丹方,并非只有一种,谁让你偏生选了最笨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