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宵看似花团锦簇的纨绔子弟,办事却十分利落,下午就传话给陆升,三日后就要带他进宫。
陆升处理完积压案头的成堆公务,又见了令狐飞羽同严修,这一猫一鸭纷纷向他汇报:“公子府中并无异动,外院的下人更是全不知晓内情。只是城中大小妖们纷纷逃离,不敢在建邺停留,是因有一股绝强无匹的灵力自台城中涌现,尽被吓走了。另有一事,无尘观中也只留了几个烧火仆人看家,其余道人不知去向。”
那虎纹小猫舔舔前爪,又严肃道:“陆功曹,京城要出大事了,奉劝功曹速速离京,留在大王庄中倒也安全,若是不肯……随我投奔哥哥,远离庙堂人间,倒也潇洒自在。”
陆升不答,只沉吟稍许,又坐下来写了一封信,命这两只小妖送给兄长陆远,说道:“务必将兄嫂送往大王庄中,南来一家自然也要同去。我嫂嫂要生产了,还请转告佘庄主,受累多加照应。”
严修与令狐飞羽面面相觑了一眼,令狐飞羽道:“此事交给严修即可,陆公子身边总要留个帮手。”
花猫嗤道:“若论帮手,倒不如我留下来,比你有用得多。”
那绿头鸭坐在窗台上,慢吞吞扫了花猫一眼,淡然道:“我能飞。”
花猫顿时哑口无言。
陆升一想也有道理,就摸了摸猫头道:“家兄见过严修兄弟,由你去送信,也叫他多安心些,我陆家血脉就交托给你了。”
那花猫便神色凛然,叼起书信含混道:“必不负所托!”遂转身窜出了窗台。
令狐飞羽一面梳理羽毛,一面又道:“台城戒备森严,法阵重重,陆公子要进宫,我却无法随侍身侧了。只得在城头上等候,公子若是有事,需当设法示警。”他嘴上用力,拔下一支犹若碧玉雕成的翠绿羽毛,放在陆升手中,“将它烧了,我便能闯入台城阵法之中,助公子一臂之力,约莫坚持一刻钟。”
陆升道了谢,将那支翎羽收起来,又问道:“若是过了时辰会如何?”
令狐飞羽仍是慢吞吞道:“若是过了时辰仍留在阵中,自然粉身碎骨、魂消魄散。”
陆升心中一凛,决定若非迫不得已,绝不可动用这最后的手段。
接连三日,他都歇在署中,到了约定的时日,便着了官服,将悬壶放进柜里,便随着谢宵进宫了。
清明署总掌执事是四品的武官,是以朝服倒比谢宵平日里的装扮要朴素许多,他虽然不将天家威严、宫廷礼制放在眼里,却又不愿听言官聒噪攻讦,便只在朝服外头披了件毛茸茸的雪白貂皮披风,披风边缘、领子都滚着鲜红似火的狐狸风毛,衬着谢宵一张能与天人争妍的俊俏容貌,行走宫中时,就连往来宫女同年轻女官也不禁被那绝色迷惑,一时间双膝发软、心头小鹿乱撞、霞飞双颊。
谢宵许是早就习惯了,视若无睹只管迈步前行,若是见到了长相合心意的女子,更肆无忌惮上下打量,一双桃花眼险些溢出水来。
陆升只觉此人轻佻放荡,连司马愈也比不上,往日里竟不曾听过与他相关的京中传闻,想来也是谢家看得紧之故,一时间烦不胜烦,却也别无他法,一味忍气吞声跟在其身后。时不时更要应付谢宵轻佻询问、蓄意试探,陆升便只露出呆若木鸡状,问一句答一字,问十句答十字,谢宵问得无趣,方才放过他。
二人穿过几重宫阙、长廊曲桥,前方便行来一列宫人,为首女官正是文太妃身旁的范宫令,双方依品级各自见了礼,谢宵便笑道:“回京还不给去表婶问安,罪过罪过。”
范宫令忙低头回道:“侯爷言重了,太妃娘娘收了侯爷回京带的手信,心里欢喜得很,知晓侯爷俗务缠身,特意叮嘱侯爷不必着急问安。”
二人又聊了几句家常,范宫令这才仔仔细细看过陆升,笑道:“功曹无事就好。”
陆升应道:“不敢当,托太妃洪福,下官毫发未伤。改日定要求见太妃,谢过太妃大恩。”
他原不过是客套一句,不料范宫令却道:“这却不巧,太妃染了风寒,这几日不见客。”
竟是拒绝得毫无转圜余地,摆明不同他往来的立场。自然叫陆升尴尬万分,他少有这等经验,只得呐呐应付几句,一时间已有些恼火。好在两队人马占满一道回廊,也不便久留,匆匆交谈几句便交错离去了。
临行时谢宵只深深注视了范宫令一眼,那女官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范宫令回了蘼芜院,将路上所遇之事一一禀报给文太妃,那贵妇斜倚在兔毛垫的软榻上,一名宫女蹲在榻边,正用一对玉锤为她轻轻捶腿。文太妃只闭目聆听,半点不见神情变动,也不知是醒是睡。范宫令禀报完毕,停了一停,迟疑道:“娘娘……”
文太妃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缓缓漾开一丝笑容,仍是闭着眼睛,单手懒洋洋支着下颚,轻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再赘言。”
范宫令便深深低下头去,应道:“是……”
文太妃这才睁开眼睛,目光明澈,闪闪发光,道不尽其中欣喜:“抱阳是个好孩子,然而,若是那一位叫我不可插手,我自然不能横加干涉,误了大事。”
范宫令道:“下官明白了。”这一次语调之中,却再无半点迟疑。
只听文太妃又喃喃低语道:“二十三年了,她怎么竟不见老呢?”
这边厢陆升已见到了谢瑢。
陆升尚在院外时,若蝶眼尖,见了他便提起裙裾往院中奔去,叫道:“抱阳公子来了!”
喜庆气氛如石头落进湖面般扩散,顿时寂静院中便吵闹而鲜活,或是外出迎接、或是为他一路打起门帘,若松若竹、若蝶若霞人人俱在,对着陆升笑吟吟行礼,说道:“抱阳公子,你可算来了。我家公子想死你了。”
谢宵陪同在侧,便调笑道:“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我欺也。”
陆升耳根微热,心知只怕谢宵看出了端倪,他却无暇顾及,反倒坦然笑道:“让大人见笑了。”
他跟在若蝶身后,好似当真受一只翩然翻飞的蝴蝶引路,脚步不觉愈发加快,穿过垂花门、拱廊门,便见假山后的凉亭中,自包围八角亭的浅葱帷幔中透出一个孤绝寂静的身影。
琴音如泣如诉不过耳;风卷枯叶翻飞不入眼,陆升隐约听见谢宵在身后唤他,却半点不放在心上,疾走换作了小跑,进了凉亭,一把撩开帷幔,只觉胸腔里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唯独见到那人时,方才生出脚踏实地、心在安处的宁静平和;这苍灰无光的天地,也方才生出了鲜活动人的声色。
陆升原以为他有千言万语,不料当真见了面,却思绪中空茫一片,不知如何是好,哽了片刻,终究只憋出两个字来:“阿瑢。”
那人长发束乌冠,一身玄黑深衣,外罩暗金半袖,衣料混以千锤百炼、煅制成暗色的金银丝混合织就,衣摆一动,贵气无匹,于内敛之中、极尽奢华。
陆升掀开帷幔时他便停了抚琴,仍端严跪坐在古琴前,一旁香炉里燃着清冷苦涩的降神香,此时徐徐转身,神色空灵,仿佛玉石雕琢的绝美面容上,竟寻不到半丝神色变化。分明露出了笑容,唇角微勾、黑如深夜的双眸中却冷得犹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柔声道:“抱阳,你来了。”
陆升后退两步,只觉背脊微凉,那一丝异样冰冷好似蜘蛛在背脊徐徐爬动,不觉间扩散到四肢。他瞪着眼前披着谢瑢壳子的不明人物,心念一动,掌中便抓住了悬壶的剑鞘,他握住剑柄,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谢瑢起了身,只一撩衣摆,便如天地至尊降临,比往日里威严更盛,连身形也好似愈发巍峨。他阖一阖眼,再睁开时,有一瞬迷蒙,随即便露出了陆升熟悉的神色,轻笑道:“抱阳,我是你的什么人?”
陆升只觉说不出的怪异,晃神间已被谢瑢握住手腕,拽入怀中拥紧。
叫人眷恋的熟悉心跳,隔着紧贴处徐徐传来,谢瑢轻轻抚着他后背,叹息一般低声道:“抱阳,好生记着,此刻连我也是,任何人。”
陆升听得如坠五里雾中,茫然道:“阿瑢,你说什么?”
那人却不应了,连轻抚后背的手也停下来,过了片刻,方才笑道:“我说了什么?”
陆升正不知如何是好,亭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嗓音,柔声问道:“阿瑢,是谁来了?”
谢瑢又拥一拥陆升,方才松了手,笑着应道:“娘,是孩儿同你提过多次的陆抱阳来了。”
他笑容愈发柔和,牵了陆升的手,撩开垂下的帷幔,走出凉亭,一面同陆升说道:“抱阳,来见见我娘。”
亭外十余步的回廊当中,谢宵正陪同一名女子并肩而立,那女子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容色绝丽,世间无双,比之谢瑢亦毫不逊色,又多出女子特有的妩媚柔婉,眼神清明,光彩内蕴,熠熠生辉,颇有久居上位的气度,纵使虞姬来了,也要相形见绌。
她分明笑吟吟看向陆升,陆升却察觉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下来,不由直了直腰身,不肯示弱,随着谢瑢迈步走近。
谢瑢待走近了才放开陆升,也不同那二人见礼,只道:“抱阳,这便是我娘。”
这女子看着比谢瑢还年轻,如何就成娘了?陆升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只得迟疑行礼道:“见过……白夫人?”
他自然记得谢瑢同他提过的陈年往事,谢瑢的亲娘姓白名熙珍,原是建邺两百里外一个乡村教书先生的独女,约莫是二十岁时生下谢瑢,如今过了二十五年,这位白夫人早过了不惑之年。再如何保养得宜,二十五年岁月终究有差异,不至于仍是眼前这般样貌。
那女子却坦然受了他的礼,含笑道:“陆功曹免礼,犬子平日里给陆功曹添麻烦了。”
陆升尚未开口,谢瑢已道:“不麻烦。”
陆升便在心中暗暗叹气,如何不麻烦,简直天大的麻烦。
白夫人便嗔道:“你这孩子好不知礼,哪有自家说不麻烦的。陆功曹不说,你怎就知道不麻烦?”
谢瑢含笑道:“我自然知道。娘,我与抱阳有事要说,待商议完了再带他陪娘聊天。”
白夫人叹道:“我们老人家哪敢要你陪,你自去同陆功曹谈事罢。”
谢宵亦是笑道:“长辈与长辈谈事,两个小辈莫来打扰。”
陆升这才松口气,忙同二人作了别,跟着谢瑢离开庭院,走进回廊尽头第一间书房中。才一进房,便立时道:“阿瑢,我有话要问你。”
谢瑢却走到书案前方才停下来,柔声道:“抱阳,我知道你此时满腹疑问,然而事有轻重缓急,姑且都放一放,先听我说。”
他将手放在厚厚一叠书信上,垂目低头,令陆升看不见他眼中神色,方才道:“这些泰半是卫苏将军的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