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是个要强的女孩子。
留着像男生一样的短发,喜欢用男性自称,喜欢爬树,不爱穿裙子,喜欢穿宽松的运动服,就连社团活动也是篮球部。
在我更小的时候,父母便为我找了钢琴教师,或许在他们看来,那才是女孩子该学的东西。
我并不是很喜欢,却也算不得讨厌。
总之,我还是磕磕绊绊地学着。
没有什么特殊的道理,仅仅是不喜欢服输。
不喜欢“失败”这个词。
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在篮球部的训练时中暑,等我醒来之后,忽然变得无法正常行走了,只能依靠坐轮椅。
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生活在阳光下的轻率爽朗,乐观积极的家伙。
那段轮椅生活,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
……
“彩音,下周的比赛应该不能出场了吧?”
“……嗯,抱歉。”
“彩音没有必要道歉的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比赛,我会去看的。”
“嗯!有王牌在场外看着的话,大家就安心多了。”
“别这么说啦。”
“哈哈哈。”
挂了电话之后,我坐着轮椅回到客厅,从电视机下的柜子里,拿出我偷偷藏起来的漫画书。
我家的家教很严,每天只能看半个小时的动画,漫画书也都是背着父母用零花钱买来的。
白天的时候,父母都不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同样的漫画书,我一个下午就翻看了五六遍,想看续集,但因为坐着轮椅,无法出门去买。
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只能坐在客厅,抬头看向落地窗外的天空,等待着太阳一点一点的下沉。
这个时候,大家应该都在上课吧。
等放学后,会在体育馆训练。
马上就是比赛了,伙伴们无法来探望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这种道理,就算是身为小学生的我也明白。
可即便如此,果然……
还是好孤单。
……
……
晚上。
“彩音,我回来了。”
“妈妈,你回来啦,我好无聊啊。”
我熟练地滑动轮椅,来到玄关,母亲正蹲在地上换鞋,我看了一眼她手边的箱子,感到疑惑。
“妈妈,那是什么?”
“这个?”
妈妈将箱子的推门打开,里面的生物正在与我对视,琥珀色的眼睛,清澈透明,像是小时候玩过的玻璃珠。
它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从箱子中走出来,观察着身边这个陌生的世界。
“朋友因为要出国一段时间,拜托寄养在我们家的。”
“嘿诶~~名字呢?”
“侍郎。”
“什么啊那是,好土的名字,正义的伙伴么?”
“什么伙伴?”
“没什么。”
不看动画的成年人,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而且,要是让妈妈知道我偷偷录下了深夜动画,她一定会生气的。
才不会告诉她。
因为坐在轮椅上,我没办法去逗它,只能伸出手,呼唤着它土到爆的名字。
“侍郎~侍郎~”
它向我奔来,我正准备弯腰抚摸它的毛发,它直接从我的轮椅下钻过,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呵,区区一条寄人篱下的狗,还真是敢无视我。
这可是我咲良大人的地盘,它到底搞没搞清楚状况啊。
我划着轮椅掉头,去寻找它的踪迹,母亲在身后让我别划地这么快。
我根本没听进去。
已经许久没能去上学,没能和同龄人聊天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玩物,岂会就此罢手。
于是,我成功撞到了客厅茶几的桌角,正抱着小腿痛呼。
茶几下,侍郎正缩在里面,警惕地张望着我。
不出意料,我被母亲教训了。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我看来,透露着得意的眼神。
真有你的,正义的伙伴,刚来我家第一天,就得罪了你最不能得罪的人。
……
……
自从侍郎来到我家之后,我的轮椅生活,多少发生了一些改变。
但那绝不是好的改变。
我的漫画书被撕咬成片,课本上全是圆润的脚印,拜它所赐,母亲清扫了漫画书的残骸,对着我一顿说教。
连零花钱也被没收了。
什么正义的伙伴嘛,明明就是头来自地狱的恶犬。
亏你还长了一双惹女孩子喜欢的漂亮眼睛。
我,咲良彩音,与正义的伙伴,势不两立!
“妈妈,我受不了了,那只狗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我们家啊?”
当我这么询问母亲的时候,侍郎正默默蜷曲在沙发上,琥珀色的眼睛楚楚动人。
真是会装可怜。
“等妈妈的朋友回国就能接它回去了,你不是很喜欢宠物么?”
“那种级别已经不属于宠物的范畴了。”
母亲看了侍郎一眼。
“是么?妈妈倒是觉得它很可爱啊。”
“不要被它的外表给欺骗了。”
“你该不会还在因为它咬了伱的漫画而生气吧,妈妈我倒是很开心。”
呵,果然,成年人与小孩子的悲伤并不相通。
“你平时一个人在家也很无聊吧,有侍郎和你一起玩不好么?”
“干嘛说得好像没有朋友来探望我一样?”
“诶?有么?”
“…………没有。”
“那不就好了。”
可恶!
我堂堂咲良大人,竟然要沦落到与狗为伴,要是让班级里的男生们知道了,一定会嘲笑我的。
“朋友们因为要参加下周的比赛,训练很忙的啦,所以没办法来看我。”
“除了社团活动之外,彩音你就没有班级里的朋友么?”
“有啊。”我十分笃定的回答。
“哪个?是妈妈认识的孩子么?”
“同桌的佐仓君。”
“sakura?”
“佐佐木的佐,仓库的仓。”
“嘿诶~是男孩子么?”
“嗯。”
“你会和男孩子交朋友还真是少见呢,平时都聊些什么?”
“没与他说过话,但是一起爬过树。”
“…………”
看吧,妈妈哑口无言了,是我的胜利。
……
……
“彩音,明天上午要去医院做检查哦,今晚早点睡。”
“好,妈妈,明天下午有社团的比赛,能带我过去么?”
“下午啊,我得问一下爸爸有没有空呢。”
“之前不是说好会带我去的么?”
“爸爸工作很忙的。”
“…………”
我的父母并不是那种答应了孩子的事情,转眼就不当回事的人,等晚上爸爸回家后,爸爸给了我准确的回答。
他会带我去。
并且,他相当重视我的心情。谷珡
当时仅仅只是小学生的我,还无法体会他们的想法。
直到自己逐渐成为大人,看过所处的是怎样的社会,才明白我生活在如何幸福的家庭,拥有何等美好的父母。
第二天上午,我与父母一同去了医院接受检查,医生说,只要坚持做康复训练,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我为此感到由衷的喜悦,我本就不是喜欢安静的女孩子,那时的我从未注意到,寄宿于我身上的孤独。
在去体育馆的路上,连续遭遇了堵车与抛锚事件,但好在我还是顺利抵达了体育馆。
比赛还在进行中。
父母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我,一同与我来到观众席。
已经是下半场了,我们社团的比分落后。
看着她们在球场上奋力奔跑,挥洒汗水的模样,我忍不住在场外为她们呐喊加油,就像平时那样。
倘若,我此刻也站在那的话,我会拍着仁美的肩膀,笑着对她说不用在意,交给我就好。
倘若,我此刻也站在那的话,我会留存体力,接到球后毫不犹豫地投出三分。
倘若,我此刻也站在那的话,我会带领她们,走向全国大赛。
倘若,我没有坐在轮椅上……
比赛输了。
比分相差20分以上,以小学生水准的比赛来说,说得上是惨败。
场上,我所熟知的部员们正各自抱头痛哭,我们之间像是隔着透明的障壁。
她们的哭声,传不到我这边来。
我的哭声,也传不过去。
没能上场拼搏的我,就连是否有资格拥有这份不甘,都弄不明白。
只是单纯的,感到难受。
与落寞。
……
……
回到家后,我将自己一个人关进了房间。
母亲在门外敲门,让我下去吃晚饭,我趴在被窝里,说没胃口。
我的妈妈十分善解人意,她不会像其他家长那样,态度强硬地将我拉下楼,也不会霸道说“不来吃的话永远都别来吃晚饭了”这种伤人的话。
他们十分尊重身为孩子的我的心情。
就算是小孩子,也会有如此悲伤的时刻。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我的这份悲伤微不足道。
可是,悲伤这种事情,是不分大小的。
正在我用被子埋起脑袋的时候,我感受到有人在轻拍我的脑袋。
我缓缓挪开被子,从被窝中出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正与我对视。
只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要比那时近得多。
“你进我的房间做什么?出去!”
指望一只狗能听懂人话的我,一定是算不上天真可爱的。
明明一直都在与我作对,偏偏这个时候来亲近我,我一点都不稀罕。
我毫不客气地挥手拍打它,侍郎早有预感地躲过,顺势跳到地板上。
我把被我哭湿的枕头砸过去,它十分机灵地顺着门缝跑到外面去了。
真是没用啊……我。
竟然会向一条狗撒气,实在是太难看了。
……
……
我渐渐能够走路了,但需要用拐杖辅助,许多时候走得累了,又会重新坐回到轮椅上。
周末的时候,父亲会与我一起在家看电影,我慢慢对表演的幕后制作产生了兴趣,希望将来能够成为一名表演者。
父亲还带着我去参观了博览会,还约好下次会带我去爬山。
我说,我的腿还没好,爬不了山。
父亲却说,正是因为我腿脚不便,才要去爬山,哪怕是拄着拐杖,也要走上去。
那个时候的我,还无法理解父亲话里的含义。
某个工作日的下午,父母都不在家,我独自坐在客厅内看电影,拄着拐杖去厨房倒水。
说起来,今天一整天都没能见到侍郎那家伙,我开始在屋子里寻找它的身影,可哪都没能找到。
直到我看见被打开一条缝隙的落地窗,我才意识到,它会不会是偷偷跑到外面去了。
我一点都不关心它。
只是担心妈妈发现它不见之后会着急,无法向朋友交代,才无可奈何地坐上轮椅,出门去寻它。
真是个会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我坐着轮椅,一路去了很多地方,附近的街道,公园。
我似乎听见了它的叫声,朝着那个方向过去。
远处的树上,一名看上去比我小一两岁的男孩子,正趴在树上。
树底下,另一名男孩子正在哈哈大笑。
我本以为他们只是在爬树,我也经常做那样的事,每次都弄得灰头土脸,回家后挨母亲的训。
可是,我错了。
当我看见那名男生,将那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家伙,放在树枝上时,我终于察觉到他们在做什么。
“喂!你们两个!”
我立刻出声喝止了他们,迅速划动轮椅,朝他们而去。
或许是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那名男生立刻爬下树,口中叫嚣着“霍金女来了!快跑啊!”这种十分失礼的话,仓惶着逃跑了。
如果我能正常跑步的话,一定不会放两个小鬼。
可这时的我,做不到那种事。
我抬头望着树上的侍郎,它正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着。
那个看不惯我的小家伙,琥珀色的眼睛里,渗透出求救的讯号。
事到如今,终于知道求我了么。
早就说了让你不要与我作对。
我看向附近,试图寻求大人的帮助。
可此时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空荡荡的,寻不到人影。
侍郎颤栗的后腿没能抓稳树枝,险些摔落下来。
我逐渐意识到,只有我能救它。
可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学生,又能如何呢。
明知自己无法利落的使唤双腿,我却还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也许是本能,也许是我的不服输。
我已经受够了。
受够只能在场外看着,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无论遇到什么事,决不妥协,决不气馁,哪怕明知自己做不到,也要冲上前去。
这样倔强的,顽强的,才是我。
才是咲良彩音。
“侍郎,你这家伙,给我在那里别动!
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的伙伴啊!”
……
母亲打开门,看见灰头土脸的我,正坐在轮椅上,抱着微微睡去的侍郎,满目震惊与担心。
“彩音!你这孩子做什么去了?”
我擦了擦脸颊上的黑土,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颇带着些许自豪。
“爬树。”
……
……
自从那件事过后,侍郎开始变得有些黏我了。
它会乖巧地让我摸它的脑袋,也不再撕我藏起来的漫画书,我们相处的十分愉快。
是我的轮椅生活中,少有的快乐时光。
可每当母亲问我时,我还是会向以前一样,说着“希望快点把它接走”这种小孩子气的话。
因为我就是小孩子呀。
一直到某天晚上,母亲对我说,她的朋友第二天就会来把侍郎接走后,我忽然感受到了不舍的心情。
即便再如何嘴硬,小孩子是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内心的,大人也一样。
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有去摸侍郎的脑袋,即便它欢快地跳上我的被窝,我也依旧没去搭理它,让母亲赶紧把它抱走。
我没忍住扭头去看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清澈。
等到第二天下楼时,侍郎已经不在了。
那时的我,比成人后的我更倔强,更为傲慢。
该说这是不服输,还是单纯的愚蠢呢?
现在成年后的咲良彩音,已经有了答案。
……
“彩音,侍郎不在,是不是有些孤单了?”
当母亲这样问我的时候,我是这么回答的。
“哈?!怎么可能!我最讨厌它了!没有它在我简直不要太快乐!”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从母亲口中听到它的名字。
也再没见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