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吏唤了一声,正凝神看着前方不远处躺在那里的两具尸体的刘老汉夫妇顿时骇了一跳,下意识脱口而出,骂道:“你是要作死啊!做甚唤我?不知我正在……”话还未说完,猛地意识到自己此时正站在田垄上,身旁几个带刀的差役正眼神不善的盯着自己,而开口喊了自己一声的那位长安府衙小吏的面上却并未看见什么恼怒之色,反而正满是探究的看着自己。
这幅被人打量探究的眼神看的两人心中顿时一怵,没来由的记起了先时林斐饶有兴致盯着自己打量的眼神,心中更是莫名的慌得厉害: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对方眼中仿佛无所遁形了一般,对方看自己的举动,如同百姓看骡马市上那些杂耍艺人耍猴一般。
其实涉及案子之事,官府办案之人以探究的目光看向涉案之人,这等探究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奈何两人心中藏了事,才会生出这等感觉。
对上这长安府衙的小吏,两人原本待要出口的谩骂下意识的转为了讨好,讪笑道:“大……大人,我等不知是您,还以为是村里头的人……”
话还未说完,便被那小吏打断了。
“什么大人?我不是大人。”那小吏纠正了一番两人的措辞之后,指向前方田垄上正在说话的林斐与长安府尹,说道,“大人在那里,眼下他们请你二人过去一趟,有事要问你二人。”
骇了一跳的刘老汉夫妇二人慌忙应是,一番慌乱的赔笑之后,才向这边走来。
这里的一番应对自是一点不差的皆落在了正往这里看来的林斐与长安府尹眼中,看着神情慌乱的刘老汉夫妇,林斐忽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长安府尹听着耳畔这句话,下意识的点了下头,而后定了定神,说道:“本府虽不大精通佛理什么的,可这一句当是佛教中的话吧!”
林斐点头,“嗯”了一声之后,说道:“我亦不精通佛理,未深研过。只是看他二人的反应,明明只是去唤一声,喊他二人过来,可他二人却生出了种种慌乱、不安的情绪,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了。”
“刘家村鬼怪传言甚多,这姐妹二人被如此一番镇压,有没有变成所谓的厉鬼没人知晓,倒是这二人心里藏了鬼当是真的。”长安府尹说到这里,看着被小吏引过来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见他二人行至众人跟前了,便开口说了起来:“既告官涉及命案了,她二人的尸体,我等是要带回衙门里做呈堂物证所用的。”说着,伸手一指,指向两位仵作正在验的尸体。
因要验尸,自是要去除尸体上穿着的衣裳的。那两身精细诡异的新嫁衣此时便被整整齐齐的摊开来放在了尸体之旁。同腐败的尸体分开之后,那身精细美丽的嫁衣凤冠也不再显得诡异了,即便是摊放在脏兮兮的黑泥地上都衬的尤为夺人眼球。
虽此时还不曾去那卖出嫁衣的蜀绣老字号铺中确认过,可看着那摊放在黑泥地上的精细嫁衣,长安府尹除了感慨一番手工匠人、嫁衣绣娘的手艺不凡之外,心里也早已有了成算:林斐当是没有看走眼,这一身嫁衣的价值确实不菲。
当然,生前哪怕是再如何如花的美人,死后尸体腐败之后亦不会叫寻常人看了觉得这般去了衣裳的行为不妥的。更遑论,蹲在地上验尸的是两个正经的仵作,那腐败的尸体比之生前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
可官府办案之人觉得并无不妥,那死者家属呢?
要知道,即便大荣民风再如何开化,不少人还是有“死者为大”,要顾虑死者体面的想法的,是以验尸这种事,一旦碰上有主的,能确认身份的,要仔细查验都是要征得家属首肯的。
小吏将人带过来之后,刘老汉夫妇自是再次施礼“见过大人!”只是一边喊着“见过大人”,一边目光不住地往不远处那两件摊放在黑泥地上的嫁衣望去。至于一旁正被验尸的姐妹花的尸体,两人只匆匆扫了一眼,根本未对正拿着器具验尸的两个仵作,开口有所指摘和阻止。
林斐同长安府尹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长安府尹本想出口的质问也重新咽回了腹中,左右问来问去都这样,既知答案之事,他便懒得问了,是以不再质问两人不理会闺女尸体之举,而是伸手指向那摊放在黑泥地上的嫁衣凤冠,对两人说道:“不止你二人闺女的尸体要带走,这两身嫁衣凤冠我等亦要带走做物证所用。”
这话一出,方才对他们要带走闺女尸体老实应下的刘老汉夫妇二人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同我闺女的衣裳有何干系?做甚要带走?”
这回答……也算是证实了两人方才的猜测了。
看着刘老汉夫妇二人面上露出的急切之色,林斐指着那棺木锁链与黄符布说道:“你二人也知村中都在传你闺女在闹尸变抓交替,坊间传闻穿红衣下葬之人戾气不浅,若是化为厉鬼也是最凶的厉鬼,你闺女身上的红衣连同这些镇邪之物自都是这传闻的物证了。案子未结之前,自然不可能交还你二人的。”
看着也要被一同带走的锁链、符布,刘老汉夫妇动了动唇,虽都是“闹鬼”传闻的证据,这些不值钱的他们是不稀罕的,可那两身嫁衣凤冠却不一样,便是再不懂贵价之物如他们,也看出这两样事物确实如那位说的那般值钱呢!
眼看闺女身上穿着的“金”衣要被作为‘闹鬼’的物证带走了,两人到底是忍不住辩解了起来:“都是村里瞎传的,我闺女都被钉死在棺材里了,怎么还会跳出来作乱?”
听着两人的辩驳,附近的差役小吏皆忍不住摇头,那厢的林斐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声一般开口问两人:“你等先时报官时一口一个心肝的,眼下心肝就在眼前,说起‘闺女被钉死在棺材里’这等闺女受罪的凄惨情形,怎的竟也不跟着哭喊两声心肝受苦了云云的?”
一席话听的周围众人:“……”
那被林斐点到的刘老汉夫妇二人更是闹了个大红脸,面对众人纷纷转头朝自己望来的目光,不得已讪笑道:“生前疼闺女便够了,人死了哪还有什么感觉?”
“哟!听着还似是个不信鬼神的,那怎么供奉村祠里的狐仙供奉了那么多年?”长安府尹瞥了他二人一眼,说道,“本府翻看这供奉狐仙的账本,你二人可是一年都不曾断过供奉的。”
一句话说的刘老汉夫妇二人的脸色更是一僵,对上朝自己望来的众人,两人不得已干笑道:“村里人都这样。”
这一句回答总算是叫那两位大人不再开口发问自己了,两人心中舒了口气,看着面前两个穿红袍的官员,到底不是藏得住心思之人,忍不住追问道:“大……大人,是不是这案子结了,我闺女的衣裳便能还给我二人了?”
对他二人的问话,长安府尹并未直接回答,只捋了捋须说道:“大荣律例,案子完结之后,未有特殊情形,不需封存的物证自当奉还。我等按律法行事。”
虽长安府尹只是回了一句大荣律例,可这话在刘老汉夫妇二人听来却同应了也没什么两样了,闻言面上立时现出了一丝喜色,忙朝林斐与长安府尹道谢:“多谢大人,到时我二人来领嫁……物证。”
对这道谢,林斐与长安府尹却是纷纷侧了侧身,并未接受他的道谢。他二人可不会做出什么无把握之前便胡乱允诺人的没有分寸之事来,眼下这案子不过才开了个头,谁知道查着查着,这案子会当如何?这两人说漏嘴,想要的嫁衣作为物证会不会生出什么波折来。
他二人不接刘老汉夫妇的道谢,是为官者的谨慎。可这谨慎不受他二人道谢的举动落在刘老汉夫妇的眼里便成了“软硬不吃”的“难缠”了,两人讪笑了两声,又想起这两人方才问自己话时的情形,虽这二人的问话听着没什么问题,便是深究也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却偏偏叫两人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嘲讽来。
如此“软硬不吃”的“硬茬子”,开口直戳人痛处,丝毫不留情面的,真真是不会‘做人’!刘老汉夫妇心里暗暗的“呸”了一声,瞥到这两人身上同寻常官员截然不同的“红袍”,想起外头传言红袍是朝廷对办事认真的官员的嘉许,心中更是堵的厉害。
这两人办事认真不认真他们不知道,可那开口直戳人痛处的特点却是叫人深有体会。想起方才那年轻些的‘红袍’扣留闺女身上金衣的理由——‘坊间传闻穿红衣下葬之人戾气不浅,若是化为厉鬼也是最凶的厉鬼’。死人穿红衣戾气浅不浅的他们不知道,左右活那么大岁数了,也不曾见过鬼;倒是面前这两个活着穿红衣的大人凶得很,远比穿寻常官袍的大人难缠的多,还总是专门戳着人的痛处问话,真真是令人讨厌!
不过好在,待案子结了,就能拿回闺女的金衣裳了,只盼这案子早些结了好……一想至此,又忍不住懊恼,早知闺女身上这身衣裳这么值钱,他们也不告那赵莲了,大不了私下敲她一笔,眼下上了官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案了。
不过……有赵莲那淫妇腹中那块肉在,结案应当不会拖上许久吧!两人惴惴不安的想着。
那厢的林斐与长安府尹也懒得理会这两人,左右这两身嫁衣凤冠就在衙门里,以这两人耐不住的性子,自会主动上衙门过来问案子的进展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朝正在验尸的吴步才与长安府衙仵作走去。
行至两人身边,还不待他二人发问,正在验尸的吴步才便开口说了起来:“姐姐口鼻之中吸入了不少泥沙,额头头发还被揪了不少,外加指甲缝里还留有人体的皮屑,极大可能曾被人揪着头发尝试将她往那河里溺毙,不过她当是逃脱了,”吴步才说着,又抬起了身边那具尸体的手,继续说道,“这两姐妹手脚上老茧皆不少,肩骨不平,一边高一边低的。这一点倒是同村民的口供吻合了,日常当常挑扁担做农活,力气应当远比寻常女子要大。是以,揪着她头发将她往河水里按,试图将其溺毙之人应当没扛住她的反抗,如此看来,下手将其溺毙之人的力气当是不如她的。”
林斐与长安府尹“嗯”了一声,又听吴步才接着说道:“她脖子上有掐痕。从其口鼻中残存着大量泥沙来看,应当是逃脱溺毙之后不久,还未来得及清理口鼻,便被人掐住了脖子。从她不肯被溺毙来看,她当是不想死的,对于掐住自己脖子之人应当也是反抗的。虽然又是溺水又是掐脖的,可致命的当是腹部之上的这一记刀伤。”吴步才说着,指着尸体腹部之上的刀伤,说道,“从刘家村那鬼怪传言来看,杀她之人当是想将其死法往坠井、抓交替的鬼神之说上引的,如此……又是溺毙又是掐脖的也解释的通,只是这两种死法应当都未结果了她的性命,便也只能捅出一刀,免得她呼救引来旁人的注意了。”
这个推测是合理的,要知道两姐妹死的当日,刘家村村民皆道未听到什么动静,可见凶手是不想让她二人呼救的,眼见前两种手段杀不死她二人,这才不得已出了这一刀。
“最后凶手为她换上了一身新嫁衣,”吴步才又指着一旁的嫁衣说道,“这两人皆是只着了一身嫁衣,里头连亵衣以及女子贴身之物都未着,是直接套在嫁衣里的,且嫁衣上还沾了一点血,不过因颜色同血迹相近,不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吴步才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思忖了片刻之后,说道,“我怀疑这两人原本的衣裳因染了血、河水泥沙什么的留下的证据太多,被凶手直接烧了或者用旁的办法解决了,而后便干脆给她二人套了一身嫁衣,如此既能掩盖身体上那一记刀伤的血迹,又能营造闹鬼的流言了。”